《掌中糖》木本俞

53、冰层下的低语

　　静滞单元，惨白的灯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无情地打在金属台上。空气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合着能量修复液微甜的腥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仪器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冰冷。
　　凌清泓躺在冰冷的金属台上，身躯在强光下显得异常苍白脆弱。
　　无袖的白色医疗服下，双臂覆盖的星琉璃回路清晰可见，左臂上那几道在训练场新添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裂痕，在惨白灯光下触目惊心。
　　瞳孔茫然地望着上方刺眼的光源，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个承受修复程序的躯壳。医疗机械臂正围绕着他工作，冰冷的探针再次刺入接口，注入淡蓝色的修复液和更高剂量的神经镇定剂。
　　周烬站在隔离观察窗后，银灰色的西装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墨色的瞳孔透过厚重的特种玻璃，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捕捉着金属台上那具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屏幕上，瀑布般刷新的数据流显示着修复进程：能量回路在艰难弥合，但裂痕的修复速度明显滞后；神经负荷在强效镇定剂作用下被强行压制，但代表深层意识波动的曲线却异常紊乱。
　　“指令：修复液注入速率下调20%。神经镇定剂浓度维持临界阈值。”周烬冰冷的声音在观察室内响起，是对着控制台发出的命令。他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敲击，动作精准依旧，指尖却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微颤。他在试图减轻那通过印记传递而来的痛苦。
　　屏幕上的数据流随着指令微调。机械臂的动作似乎更加轻柔。然而，那通过印记传递而来的痛苦与绝望，并未减轻分毫！反而因为镇定剂对意识的强行压制，变得更加扭曲、更加尖锐！仿佛一个被强行捂住嘴的灵魂，在无声地尖叫！
　　周烬的指尖，死死抠进冰冷的控制面板边缘！墨色的瞳孔深处，冰封的熔岩在疯狂咆哮！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具躺在冰冷金属台上、承受着非人折磨的身体。目光落在隔离窗冰冷的金属边框上，试图用那绝对的冰冷来镇压心底翻腾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怒火与痛楚！
　　就在这时。
　　“修复程序第二阶段完成。目标进入深度恢复静滞状态。建议：移除外部干预，启动自主修复循环。”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
　　机械臂停止了工作，缓缓收回。探针拔出。惨白的无影灯光下，凌清泓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眸缓缓闭合，长睫在强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仿佛再次变成了那个完美的、没有生命的琉璃人偶。
　　观察室内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
　　周烬挺拔的身影依旧伫立在观察窗前，墨色的瞳孔倒映着隔离窗内那个沉睡的身影。冰川的伪装似乎重新凝固。然而，西装之下，心脏的位置，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沉重。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观察窗玻璃。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无法熄灭右臂星辰印记深处传来的、那如同深渊回响般的痛苦与绝望的呐喊。
　　一个念头，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凶兽，疯狂地撕咬着他的思维核心：
　　他必须……进去！必须靠近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站在他身边！
　　这个念头是如此危险，如此违背一切准则。但它一旦挣脱束缚，便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周烬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冰冷的屏幕，不再理会任何可能的监控。他大步走向隔离观察室厚重的合金门，手指在门禁识别器上快速划过。
　　“权限：周烬。指令：进入静滞单元。”冰冷的电子音确认。
　　嗤。
　　气密门无声滑开。更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能量修复液的气息扑面而来。惨白的灯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
　　周烬的脚步，在踏入静滞单元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他一步步走向那张冰冷的金属台，皮鞋踩在光滑的金属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回响。
　　他停在金属台边，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凌清泓的上半身笼罩其中。墨色的瞳孔，再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阻隔地，凝视着这张沉睡中依旧带着痛苦余韵的脸。
　　苍白，脆弱，紧闭的眼睑下，仿佛还残留着被强行压制的绝望。
　　周烬的呼吸变得异常沉重。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惨白的灯光下，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微颤。他避开了凌清泓左臂上那些刺目的裂痕，避开了医疗探针留下的红点。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和无法言喻的痛楚，最终，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一片即将碎裂的薄冰般，落在了凌清泓光洁的、微微冰凉的额角。
　　指尖传来的触感，依旧是温凉的皮肤。但这一次，通过那滚烫的星辰印记，他感受到的，不再是沉睡的平静，而是那被强行压制在镇定剂之下的、汹涌的痛苦暗流！
　　就在他指尖落下的瞬间——
　　沉睡中的凌清泓，那覆盖着眼睑的长睫，剧烈地颤动起来！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一个破碎的、气若游丝的音节，艰难地从他唇间逸出：
　　“钥……匙……”
　　这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如同惊雷般在周烬耳边炸响！
　　钥匙！
　　他一切痛苦根源的身份！
　　一股混杂着剧痛、暴怒和无法言喻的酸楚，瞬间攫住了周烬的心脏！他猛地俯身，靠近凌清泓的脸庞，墨色的瞳孔死死盯着那翕动的嘴唇，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哀求的急切：
　　“凌清泓！看着我！告诉我！你感觉到了什么？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不再是冰川的命令，而是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失控的焦灼！
　　沉睡中的凌清泓，似乎被这近在咫尺的、带着强烈情绪的声音所扰动。长睫颤动得更加剧烈！紧蹙的眉心痛苦地拧紧！覆盖着星琉璃回路的右手，无意识地轻微地抬了起来，在空中茫然地摸索着。
　　然后，在周烬屏住呼吸、墨色瞳孔骤然收缩的注视下，那只微凉的手，轻轻地、带着一种本能的、如同寻找救命稻草般的急切，覆盖在了周烬落在他额角的手背上。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更加清晰的电流感——不，是灵魂层面的冲击——顺着两人接触的皮肤，通过那滚烫的星辰印记，汹涌地灌入周烬的意识！
　　不再是模糊的情绪！
　　不再是痛苦的呐喊！
　　而是一幅幅破碎的、扭曲的、却无比真实的画面！
　　——冰冷的金属束缚带！刺眼的手术无影灯！埃里克镜片后那狂热而冰冷的眼神！深入骨髓的剧痛！意识被强行撕裂、被冰冷的数据流冲刷、被名为“蚀心”的黑暗吞噬的绝望！还有……一个模糊的、温暖的、带着琉璃糖甜香的雨巷背影……那个背影在冰冷的实验地狱中，是唯一的光，唯一的锚点……“哥哥……”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记忆碎片深处呼唤……
　　这些画面，这些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周烬的意识堤防！他看到了！他感受到了！凌清泓所承受的一切！那被“蚀心计划”强行抹杀、却又在灵魂最深处挣扎着不肯熄灭的记忆碎片！那被当作“钥匙”和“兵器”不断压榨、濒临彻底破碎的痛苦与绝望！还有……那深埋在绝望之下、如同微弱星火般指向自己的……全然的依赖与……信任！
　　“呃……”周烬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闷哼一声，另一只手猛地撑住冰冷的金属台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白！
　　墨色的瞳孔深处，那强行构筑的冰层彻底炸裂！震惊、剧痛、滔天的怒火、以及一种被这赤裸裸的、来自灵魂深处的信任狠狠击中的、近乎窒息的酸楚，瞬间将他淹没！
　　他看到了！他知道了！
　　他不再是隔着冰冷的屏幕和数据去猜测，而是真真切切地、通过这灵魂的链接，触碰到了凌清泓那被撕裂、被践踏、却依旧在绝望中抓着一丝微光的……真实！
　　“凌清泓……”周烬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前所未有近乎破碎的颤抖。他反手，更加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保护欲，紧紧握住了凌清泓覆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微凉的手。
　　他俯下身，靠近凌清泓的耳边，低沉的声音如同冰层下压抑了万年的熔岩，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一字一句地吐出：
　　“听着！你不是钥匙！从来都不是！”
　　“你叫凌清泓！”
　　“那些强加给你的……那些痛苦……那些冰冷的指令……那些试图抹杀你存在的计划……”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我会……亲手将它们……连同这该死的星轨司……一起……碾碎！”
　　这低语，不再是命令，而是誓言！是冰封的冰川之下，那汹涌熔岩第一次发出的、不顾一切的咆哮！
　　沉睡中的凌清泓，那紧蹙的眉心，在周烬这近乎誓言的低语中，极其细微地……舒展了一丝。覆盖在周烬手背上的那只微凉的手，也似乎传递过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如同终于找到归途般的……安心感。
　　惨白的灯光下，高大的身影紧紧握着沉睡者的手，俯身低语，如同在进行一场与整个冰冷世界为敌无声的契约。
　　伪装，在灵魂链接的冲击与这不顾一切的誓言中，彻底崩解。
　　那汹涌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它要焚毁的目标，和它要守护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