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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碎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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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朗的现身,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原本微波荡漾的湖面,瞬间击碎了七夕之夜所有旖旎与静谧的空气。
李清瑶在听到那声“表妹”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那熟悉的声音,抓着顾鸿飞那只受伤手腕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她迅速转过头,当看清柳树下那熟悉的身影时,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被撞破亲密举动的窘迫,随即却被一种他乡遇故知的、纯粹的惊喜所取代。
“表哥!”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快,方才眉眼间那因顾鸿飞伤势而起的忧愁和因倾诉心事而生的轻郁,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意外的重逢一扫而空。她甚至忘了方才的尴尬,提着裙摆便朝王元朗快步走了过去,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如同夜昙盛放,“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鸿飞在她松开手的刹那,只觉得腕间一空,连同胸口某处也跟着空了一块。他沉默地、缓缓地将那只被她细心包扎好的手收回袖中,白色的绸缎边缘还沾染着点点殷红,与她裙摆内侧那道清晰的撕裂痕迹,成了此刻无声却刺眼的见证。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望向那被称为“表哥”的男子。
那男子身形挺拔,穿着一袭月白色锦袍,外罩同色轻纱披风,虽风尘仆仆,却难掩其眉宇间的英气与久居人上的沉稳气度,在这夜色中宛如一棵披雪的玉树。他面容俊朗,与李清瑶站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登对。顾鸿飞看着李清瑶奔向那男子的身影,看着她脸上那毫无保留的、亲近依赖的笑容,一颗心直直地向下沉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深渊。
原来……这位便是她口中那位“人品相貌,俱是一等一、世间少有的良人”么?竟是她的表哥。难怪她提及婚约时,语气那般复杂,既有不愿,却又似乎……并非全然排斥。表兄妹之间,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结为连理,在世家大族中本是常事。自己方才竟还心存妄念,真是……可笑至极。
一股比之前听闻“婚约”时更甚的、尖锐而磅礴的失落与自嘲,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感觉喉咙发紧,唇齿间仿佛都弥漫开一种苦涩的味道。那支染血的玉兰簪,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的袖袋中,像一块灼热的炭,又像一块万载寒冰,提醒着他方才那一刻的冲动与此刻的多余。
王元朗的目光先是快速而仔细地扫过李清瑶全身,确认她无恙后,才将视线转向她身后几步外,那个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清冷如雪的青衫男子。他早已从赵刚赵强一路留下的密报中得知,此人便是蜀山弟子顾鸿飞,武功高强,数次救公主于危难。心中虽因方才所见一幕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与不悦,但他深知职责所在,更感念对方对公主的救护之恩。
他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将手中那杆标志性的、红缨如火的亮银长枪抛给身后的侍卫。随即脸上露出得体而稳重的笑容,对着顾鸿飞抱拳一礼,语气客气而疏离:“这位想必就是顾鸿飞顾少侠了。在下王元朗。”他并未点明自己朝廷将军的身份,只以姓名相告,“这一路,多亏顾少侠几次三番出手,护得……护得表妹周全,王某感激不尽。” 他的话语礼貌周到,挑不出错处,但那声“表妹”,以及那自然而然的、仿佛主人对待客人般的感谢姿态,却像一根无形的针,扎在了顾鸿飞的心上。
顾鸿飞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面上依旧是一贯的清冷平静,只是那眸色,比平时更幽深了几分。他还了一礼,声音平淡无波:“王公子言重了,路见不平,分内之事。” 他刻意忽略了那声“表妹”带来的刺痛,将所有的波澜死死锁在心底。
李清瑶并未察觉两个男人之间这无声的暗流,她犹自沉浸在见到亲人的喜悦中,笑着对王元朗解释道:“表哥,顾公子武功高强,人也很好,这一路上多亏有他在,否则我都到不了这里!” 她的语气中带着对顾鸿飞毫不掩饰的信任与推崇。
这话听在王元朗耳中,让他唇角那抹客气的笑容微微淡了些许。而听在顾鸿飞耳中,却更添几分涩然。她的认可与感激,此刻于他,更像是一种告别式的总结。
王元朗不欲在此话题上多言,他转向李清瑶,神色变得郑重了些许:“表妹,此地非谈话之所。我已在官驿安排好下处,那里守卫周全,环境也比客栈清静稳妥。你随我回驿站,我还有些……要紧事需与你商议。” 他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以及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关乎正事的暗示。
李清瑶闻言,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她明白,表哥亲自找来,绝非偶然,所谓“要紧事”,必然与父皇、与朝局、与她的使命相关。她只能轻轻点了点头:“好,我听表哥的安排。”
答应之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顾鸿飞站立的方向,想要对他说些什么。然而,就在她与王元朗说话的这短短片刻,那个靛蓝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后,融入了不远处的人群阴影之中。渠边石阶旁,只剩下那盏孤零零的、火光已有些微弱的小兔灯,还在原地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他人呢?
李清瑶的心猛地一紧,一种莫名的慌乱袭上心头。她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姐,” 一直候在一旁的小环见状,连忙上前低声回禀,“方才您和王将军说话时,顾公子他……他已经先行离开了。他只说先回客栈,让奴婢转告小姐……不必挂心。”
先回客栈……不必挂心……
这几个字,像是一阵冷风,吹得李清瑶心底发凉。他走了?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是因为表哥的到来吗?还是因为……她刚才为他包扎时过于唐突,惹他不快了?又或是……他听到了她和表哥的对话,意识到了什么?
无数个念头瞬间涌入她的脑海,让她心乱如麻。那种刚刚因为见到表哥而涌起的欣喜,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失落感所取代。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她还没来得及紧紧抓住的时候,就已经从指缝中溜走了。
王元朗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那股莫名的郁气更重,但他面上不显,只是温声道:“表妹,既然顾少侠已先行回去,我们便也动身吧。驿站已备好热水热饭,你这些时日辛苦了,需好生休整一番。”
李清瑶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依旧望着顾鸿飞消失的方向,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渠水中的花灯还在漂,天上的星河依旧璀璨,可她的世界,却在那个身影消失的瞬间,黯淡了几分。
“表妹?” 王元朗又唤了一声。
李清瑶这才恍然回神。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那阵尖锐的酸涩和莫名想哭的冲动。她是南国公主,她有她的责任,不能任性。
“小环,”她轻声吩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去客栈……寻顾公子。告诉他,我……我随表哥去官驿安置,今夜便不回客栈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仿佛想要通过这些话,传递某种未能当面言说的情绪,“替我……多谢他今日的陪伴与照顾。他的伤……请他务必小心,按时换药。”
她说得克制,甚至有些官方,但那双望着小环的眼睛里,却泄露了太多的不舍与担忧。
小环跟随她多年,岂会不知她的心思,连忙应下:“是,小姐,奴婢这就去。”
王元朗站在一旁,听着她对另一个男子如此细致关切地叮嘱,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让开一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他身后的亲卫沉默地持枪跟随。
李清瑶最后看了一眼那盏孤独的小兔灯,和那片顾鸿飞消失的黑暗,然后决然地转过身,跟着王元朗,朝着与客栈相反的方向——官驿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绵软的沙地上,虚浮无力,心底那片空茫的失落,随着脚步的远离,愈发扩大,沉甸甸地坠着。
悦来客栈,天字房内。
顾鸿飞并未点灯,只身站在窗前,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一片孤寂的影子。楼下街市残余的喧嚣隐约传来,更反衬出房间内的死寂。
他摊开手掌,那道被白色绸缎包扎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不,痛的或许不是伤口,而是伤口所代表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撕下裙摆为他包扎时,那双盛满了心疼与焦急的眼眸。那眼神,曾让他冰封的心湖泛起滔天巨浪,让他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可现在……
他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那支玉兰簪。月光下,白玉温润,簪头那朵半开的玉兰依旧雅致,只是那几点已然干涸发暗的血迹,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污迹与伤痕。
“表哥……”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称呼,唇边溢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般登对,那般亲近,她看到他时,笑得那般毫无阴霾。自己这个半路出现的陌生人,仗着几分微末的相助之恩,竟差点沉溺于这镜花水月般的温情之中,真是……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他将玉簪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玉质几乎要嵌入皮肉之中。那被她包扎好的伤口,因这用力的紧握,似乎又裂开了些许,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浸润了白色的绸缎,但他却浑然未觉。身体的痛,又如何比得上心底那片荒芜的空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和小环小心翼翼的声音:“顾公子,您歇下了吗?”
顾鸿飞身形微顿,迅速将玉簪收回怀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外露的情绪,这才转身,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应道:“尚未,请进。”
小环推门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她看到顾鸿飞独自站在暗影里,房中连灯也未点,心中不由一叹。她将食盒放在桌上,轻声道:“顾公子,小姐让奴婢来告知您一声,她……她随王将军去官驿住了,今夜便不回来了。”
尽管早有预料,亲耳听到这个消息,顾鸿飞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他沉默着,没有回应。
小环看着他隐在阴影中、看不出表情的侧脸,继续传达着李清瑶的嘱咐:“小姐说,非常感谢您今日的陪伴和照顾。还特意叮嘱,您手上的伤,务必小心,记得按时换药。”
陪伴……照顾……感谢……
这些词语,此刻听来,客气而疏远,仿佛在为这段意外的同行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她去了官驿,与她的“表哥”在一起,那里守卫森严,环境优越,自然不再需要他这个江湖草莽的“陪伴”与“照顾”了。
“知道了。” 良久,顾鸿飞才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沙哑,“有劳小环姑娘转告,顾某……多谢玉姑娘挂心。”
他的语气平静得近乎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小环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小姐离开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比如小姐对她叮嘱时眼底的担忧……但看着顾鸿飞那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姿态,她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福了一礼:“那……顾公子您早些歇息,奴婢告退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顾鸿飞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寂得仿佛要与这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小环带来的消息,像最后一块冰冷的巨石,将他心底那点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希冀彻底压垮。她去了官驿,与她的“表哥”在一起,那里守卫森严,环境优越,自然不再需要他这个江湖草莽的“陪伴”与“照顾”了。那几句感谢与叮嘱,客气而周全,为这段意外的同行,画上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休止符。
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漫过心堤,浸透四肢百骸。他走到桌边,就着冰冷的月光,再次摊开那只被白色绸缎包裹的手。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不久之前,那双为他焦急、为他落泪的眼眸是何等真实。可这份真实,如今看来,却像是一场短暂而炫目的迷梦。
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苦涩。
“顾鸿飞啊顾鸿飞,”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你下山游历,本是为了历练心性,找寻属于自己的‘道’。这红尘万丈,与这位‘玉姑娘’的相遇,不过是你求道路上一段意外的插曲,如同山间清晨的雾,风一吹,便散了。如今雾散梦醒,你与她,本就来自不同的世界,注定要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你又在执着些什么?痴妄些什么?”
他想起了她的谈吐,她的气度,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寻常官家小姐迥异的威仪,以及那位气宇轩昂、显然是世家子弟的“表哥”……这一切都无声地昭示着,他们之间的身份地位,或许隔着天堑。他不过是蜀山一个修行弟子,纵然身负武艺,在那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权势煊赫之门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本就是云泥之别,不该有的非分之想,趁早断了,对谁都好。” 他强迫自己用最冷静、最残酷的理智,去剖析这份刚刚萌芽便已夭折的情感。
思绪飘远,回到了蜀山。他自幼在清冷的山门中长大,日复一日,面对的便是道藏经典、剑法心诀。师尊的教诲,同门的切磋,构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二十年来,他的心如同蜀山绝顶的积雪,纯净而冰冷,从未为谁融化过,也从未想过会为谁融化。直到遇见她……
“呵,” 他忽然又低笑了一声,这一次,那苦涩中,竟奇异地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温柔的暖意。“没想到,我顾鸿飞人生二十载,第一次尝到这心动神摇、患得患失的滋味,竟是在这般情境之下。如此深刻,如此……痛彻心扉。”
这份认知,让他那颗被失落填满的心,竟生出了一丝荒谬的欣慰。
“也罢。” 他望着窗外的明月,目光渐渐变得悠远,“能在这茫茫人海中与她相遇同行一程,能得她片刻真心担忧与展颜,能让我这沉寂了二十年的心,如此真切地活过一次……这一趟红尘历练,便不算白来。纵然结局如此,也……值了。”
这并非豁达,而是一种在极致的失落与心痛之后,生出的对那份美好过程本身的珍惜与祭奠。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悸动、那份温暖、甚至此刻的痛楚,都深深埋入心底,如同珍藏一件绝世仅有的、却注定无法拥有的珍宝。
不知在窗前立了多久,直到月色西沉,万籁俱寂,他才终于感到一丝倦意,和衣躺下。
然而,睡梦并未带来安宁。那片熟悉的、弥漫着血色与硝烟的迷雾再次将他笼罩。他奋力在其中挣扎,寻找着什么。终于,那抹模糊却决绝的纤细身影再次出现,如同飞蛾扑火般,挡在他的身前……魂飞魄散……
紧接着,那个萦绕在他心头许久、空灵而悲戚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苍凉与追问,再次清晰地响彻他的识海:
“渂渊……你可曾后悔?”
“啊!”
顾鸿飞猛地从床榻上坐起,额间冷汗涔涔,胸口剧烈起伏,那心悸的感觉无比真实。他喘息着,环顾四周,依旧是客栈冰冷的房间,窗外,是一轮即将隐没的西沉残月。
“这个梦……为何又出现了?” 他抚着额角,眉头紧锁。自从下山后,这个梦境便纠缠过他一段时间,后来渐渐淡去,没想到今夜,在他心绪如此动荡之时,竟又如此清晰地重现。“渂渊”?“后悔”?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与他,又有什么关联?他百思不得其解。
梦境的余悸与现实中失落的痛楚交织在一起,让他再无睡意。他起身,重新走到窗边,望着天边那轮清冷孤寂的残月。月光不如之前明亮,却更添几分凄清。
看着这月光,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那座守卫森严的官驿。
“她……此刻应已在驿站的锦衾软枕中安睡了吧?” 他默默地想着,“有她的‘表哥’在旁守护,定然是安全无虞的。只是……不知她是否睡得安稳?是否还会……想起今夜渠边的一切?想起我这个……匆匆的过客?”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他强行掐断。不能再想了。既然注定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那么,默默的祝福,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长夜漫漫,月光清寒。客栈之内,顾鸿飞独立窗前,身影孤寂,心潮起伏,直至东方既白。而那支染血的玉兰簪,依旧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口,带着身体的余温与心底无法消散的凉意,共同见证着这个无眠的、充满了失落、自嘲、珍贵回忆与诡异梦魇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