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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惊澜 ...

  •   清源镇官驿,虽不比皇宫内苑奢华,却也庭院深深,守卫森严。王元朗将李清瑶安置在驿站最清雅宽敞的上房内,早已命人备好了氤氲的热水、精致的点心和一套套华美的衣裙与首饰。

      “表妹,一路辛苦,先沐浴更衣,再用些膳食。这些都是按你往日的喜好准备的。”王元朗看着李清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他记得她喜欢芙蓉色软烟罗的裙裳,记得她偏爱累丝嵌宝的金簪,记得她爱吃的每一道点心。这份源于青梅竹马、细致入微的了解和体贴,在此刻显得如此自然而然。

      若在往日,见到这些熟悉的物件,李清瑶或许会感到一丝暖意。然而此刻,看着那泛着柔和光泽的锦缎,精巧夺目的首饰,再想到北上途中见过的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想到龟裂的土地和绝望的眼神,一股强烈的愧疚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心。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享用这些?

      “表哥……”她声音微涩,目光从那些物品上移开,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北地百姓尚在苦难之中,我……”

      王元朗洞察了她的心事,心中一叹,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更缓:“表妹心怀天下,是万民之福。但正因如此,你更需保重自己。若你因此憔悴忧思,损了凤体,岂非让陛下更加忧心,让关心你的人痛惜?这些不过是让你稍感舒适之物,莫要因此徒增负担。”他转头看向小环,“小环,好生伺候小姐洗漱用餐,让小姐舒舒服服的,我不愿她受一丝委屈。”

      他言语中的关切不容置疑,安排得妥帖周到。吩咐完毕,他退出房间,又沉声对院内外守卫的亲兵叮嘱:“尔等谨记,此处只有玉小姐,并无其他身份。若有半分泄露,军法处置!” 直到众人凛然应诺,他才转身离去,月白的身影在廊下灯火中显得挺拔而可靠。

      片刻后,李清瑶沐浴完毕,换上了那身芙蓉色的宫装长裙,长发挽起,插上了那支她曾经颇为喜爱的金海棠珠花步摇。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华服美饰,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映衬得她容颜愈发精致绝伦,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轻愁。

      这身打扮,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将她从这几日短暂的“玉姑娘”身份中拉扯出来,重新套上了“南国公主”的沉重外壳。镜中人,是李清瑶,是灵玉公主,是即将肩负和亲重任、维系两国安宁的棋子。那些与顾鸿飞同行时,偶尔流露的轻松、活泼,甚至因他而起的羞涩与悸动,在此刻看来,都成了不合时宜的奢望。她与顾鸿飞之间那刚刚萌芽、未来得及细细品味的情愫,终究只是这北上途中,一场美好却虚幻的黄粱一梦。想到这里,心口传来一阵细密而尖锐的疼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王元朗求见的声音。得到允许后,他推门而入。当他的目光落在盛装后的李清瑶身上时,眼中瞬间掠过毫不掩饰的惊艳。灯火下,她肌肤胜雪,眸似点漆,华贵的衣裙与首饰将她衬托得如同九天仙子坠凡尘,雍容华美,不可方物。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满足与自豪,只觉得唯有这般世间顶级的华美,才配得上他从小守护到大的表妹。他却不知,这身她曾经或许会喜欢的装扮,此刻于她,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与束缚,而她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或许并非这金玉其外的尊荣,而是一份简单真挚、两心相许的自由。

      “表妹。”王元朗收敛心神,走到她面前,神色变得凝重,“我此来,是有要事相告。”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神色,缓缓道,“你离宫之后,陛下……因忧心你的安危,加之国事操劳,已然病倒了。”

      李清瑶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恐慌:“父皇他……!”

      “陛下暂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王元朗连忙安抚,继续道,“也因此,与北国使团商定具体婚期之事,已暂时搁置。”他看着李清瑶瞬间苍白的脸,语气充满了复杂的心疼与不忍,“陛下派我前来,并非是要强行带你回宫。他……他很想你,也很担心你。他让我告诉你,他不怪你出宫,他明白你的心情。若你还想继续北上散心,表哥便陪在你身边,护你周全。若你想回宫了,表哥也定会安然护送你回去。”

      这一番话,如同暖流汇入冰河,瞬间击溃了李清瑶连日来强撑的坚强。父皇病倒了!却还在为她着想,如此纵容她的任性!她想起父皇平日里的慈爱,想起自己出走时他的忧心,巨大的愧疚、感动、担忧、以及对前路的迷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父皇……是清瑶不孝……是清瑶不懂事……”她哽咽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瞬间模糊了视线。她原本北上,是想亲眼看看边境情况,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丝或许不存在的转机。可如今,听闻父皇病倒,她那颗想要“逃离”的心,瞬间被对父亲的牵挂拉扯着,想要回到那座她曾经想要暂时离开的宫城。

      回去?还是不回去?
      回去,意味着可能立刻就要面对那桩无法抗拒的婚姻,意味着与顾鸿飞……永别。
      不回去?父皇病中忧思,她如何能安心在外?

      这两种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撕扯,让她痛苦不堪。就在这极致的矛盾与情感冲击之下,她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胸口闷痛得无法呼吸,眼前一黑,竟直直地向后倒去!

      “表妹!”
      “小姐!”

      王元朗和小环同时惊呼!王元朗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揽住了她软倒的身子,触手之处,只觉得她浑身冰凉,脸色苍白如纸,已然失去了意识。

      “快!传郎中!快!”王元朗厉声喝道,一向沉稳的声音里带上了从未有过的惊慌。他小心翼翼地将李清瑶抱到床榻上,看着她毫无生气的模样,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驿站内顿时一片忙乱。很快,清源镇最好的郎中便被请了来。诊脉之后,老郎中捋着胡须,眉头紧锁:“这位小姐……脉象弦细而涩,似有郁结之气壅滞于心,阻塞心脉。此乃忧思过度,惊悸伤神,以致心气耗损,神不守舍……。此症非同小可,说轻,好生调养,解开郁结便可无碍;说重,若郁结难消,恐伤及根本,损及寿元啊!”

      王元朗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他挥退郎中,命人按方煎药,自己则和小环等人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至深夜,李清瑶依旧昏迷不醒。她额间不断渗出冷汗,秀美的眉头紧紧蹙着,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偶尔,她会发出模糊的呓语,声音微弱,却清晰地钻入守候者的耳中。

      “顾……顾公子……”
      “鸿飞……”
      “别走……”

      一声声,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在王元朗的心上。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挺拔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几分僵硬。他听着那一声声对另一个男子的呼唤,看着她即使在昏迷中依旧为那人牵肠挂肚的模样,一股混合着心痛、酸涩、甚至还有一丝愤怒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原来……那个蜀山弟子,在她心中,已然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了吗?重要到,让她忧思成疾,在失去意识时,念念不忘的,依旧是他!

      小环看着公主痛苦的模样,又看着王将军阴沉紧绷的侧脸,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道:“将军!顾公子……顾公子他医术高明,上次小姐病倒,就是顾公子诊治的!不如……不如让奴婢去请顾公子来吧?他一定有办法救小姐的!”

      王元朗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让他去请那个让他心生芥蒂的男子?这无疑是在向他承认自己的无能,更是将表妹推向那人身边一步。可是……看着床上气息微弱、呓语不断的人儿,任何一点可能救她的希望,他都无法拒绝。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决断:“……去吧。速去速回,不得声张。”

      “是!”小环如蒙大赦,立刻带着一名知晓内情的侍卫,匆匆奔出驿站,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悦来客栈。
      顾鸿飞又一次从那个充斥着血色与“你可曾后悔”追问的梦魇中惊醒。他坐起身,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心口的悸动尚未平复。窗外,残月孤悬,清辉冷寂。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个身在官驿的人儿。不知她……是否安好?是否还在为那些国事家事忧心?

      正当他思绪纷乱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着带着哭腔的呼唤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他耳中——“顾公子!顾公子!救命啊!”
      是小环的声音!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全身!顾鸿飞想也未想,猛地起身,一把拉开房门!

      门外,小环鬓发散乱,脸上泪痕交错,见到他,如同见到了救星,“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顾公子!求求您!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吧!她……她晕过去了,怎么都醒不过来!郎中说是心脉受损,郁结难消!求您快去看看吧!”

      顾鸿飞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所有那些关于身份、关于婚约、关于自嘲和放下的念头,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揪心的疼痛攫取了他!她出事了!

      “带路!”他甚至来不及换件外袍,声音因极致的焦急而显得沙哑紧绷。他一把扶起小环,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身形一展,便随着小环和那名侍卫,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官驿的方向疾奔而去。夜风在他耳边呼啸,却吹不散他心中那股几乎要将他焚烧的担忧。什么分道扬镳,什么非分之想,在她安危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驿站上房内,灯火通明。王元朗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刚站起身,房门便被猛地推开。顾鸿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气息微乱,靛蓝长衫因疾奔而略显凌乱,额角甚至还带着夜露的湿气,但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却燃烧着显而易见的焦灼与关切,直直地射向床榻之上。

      他不发一言,甚至来不及与房内的王元朗打招呼,便一个箭步跨到床前。当他看到李清瑶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地躺在那里,口中还无意识地溢出模糊的、似乎是他名字的音节时,顾鸿飞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裂!痛楚,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伸出微颤的手指,轻轻搭上了李清瑶纤细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脉象果然如小环所说,弦细涩滞,郁结之气盘踞心脉,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王元朗站在一旁,将顾鸿飞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那不加掩饰的焦急,那瞬间苍白的脸色,那搭脉时微微颤抖的手指,以及此刻凝视着表妹时,那眼中无法伪装的、深沉的痛惜与担忧。这一切,都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王元朗的心。他愤怒,愤怒于这个男子如此轻易地牵动了表妹的心神,甚至让她病至如此;他焦急,焦急于表妹的病情;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嫉妒与无力的酸楚,也在他心底疯狂滋生。他紧握着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才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顾鸿飞自然感受到了身后那道复杂而锐利的目光。那目光如同狮子,充满了审视、不悦,或许还有一丝……被侵入领地的敌意。他心中一片苦涩。他明白自己的出现于对方而言是何等碍眼,更明白自己与床上之人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可此刻,看着她如此脆弱地躺在那里,听着她无意识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什么身份地位,什么世俗礼法,在她安然醒来面前,皆可抛诸脑后。

      他收回手,沉声对王元朗和小环道:“玉姑娘确是忧思惊悸过度,导致心脉气机阻滞,神思不属。需以金针渡穴,疏导郁结之气,再辅以安神定志的汤药,双管齐下,或可转醒。”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王元朗纵然心中百味杂陈,此刻也只能压下所有情绪,哑声道:“有劳顾少侠,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顾鸿飞不再多言,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他凝神静气,摒除一切杂念,指尖捻起细长的银针,在灯火上微微一灼,然后精准而轻柔地刺入李清瑶头面、手臂的几处穴位。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神情专注至极,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需要他救治的她。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几人压抑的呼吸声。时间,在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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