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尾灯》Q清琉Q

68、第 68 章

　　新相机成了江屿生活中一个安静的注脚，也像一把钥匙，重新开启了他与光影世界之间那扇尘封许久的门。最初几天，他只是偶尔拿起它，在公寓里拍摄一些静物——窗台上陈迟新买的多肉植物在晨光中投下的影子，厨房里炖煮的汤泛起的水汽，书页翻动时扬起的微尘。他的拍摄手法克制而精准，构图带着建筑设计师特有的秩序感和对空间关系的敏锐把握，但仔细看，又能发现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纯然理性构图的情绪流动，像是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陈迟对此欣喜若狂，但又不敢表现得太过，只是每天眼巴巴地等着江屿“交作业”，然后对着那些在他看来堪称艺术品的照片惊叹连连，小心翼翼地保存备份，甚至偷偷选了几张洗出来，装在简单的相框里，放在客厅的书架上，和那盆绿萝并排。

　　“这张光感太好了……这张的层次感……江屿你真的不考虑开个摄影账号吗？”陈迟举着手机，对着刚洗出来的照片拍个不停，嘴里念念有词。

　　江屿正坐在餐桌旁，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份设计图，闻言头也不抬：“只是随手拍。”

　　“随手拍都这样，认真拍还了得？”陈迟凑过来，下巴几乎要搁到江屿肩上，看着他屏幕上复杂的线条和模型，“不过还是设计图看起来更厉害一点，虽然我看不懂。”

　　温热的呼吸喷在颈侧，带着陈迟身上惯有的、干净的皂角香气，混合着一丝淡淡的咖啡味。江屿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并没有躲开。他适应着这种日益亲昵的靠近，像适应春日逐渐升温的阳光。

　　“看不懂还看？”他低声问，视线依旧落在屏幕上。

　　“看你认真工作的样子啊。”陈迟理所当然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特别帅。”

　　江屿的耳根微微有些发热，他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敲击键盘的速度。陈迟也不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靠在他肩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起身，去厨房准备午餐。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声响，伴随着逐渐弥漫开来的食物香气，构成了这个春日午后退去阴霾后，最平凡也最珍贵的背景音。

　　然而，平静的表象之下，生活的暗流并未完全止息。

　　江屿开始更正式地接手设计院的工作。经过一段时间的远程沟通和铺垫，他决定下周回设计院半天，与团队核心成员开一个项目推进会。这是他风波后首次重返职场，虽然只是小范围的会议，但仍让他有些隐隐的紧绷。他知道自己“消失”的缘由在圈内并非秘密，如今归来，难免要面对一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甚至可能还有残留的非议。

　　陈迟比他还要紧张。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念叨着要给他准备“战袍”，拉着他试了好几套衣服，最后选定了一套剪裁合体、颜色稳重的深灰色休闲西装，既不过分正式显得疏离，又能彰显专业气质。

　　“领带要不要？”陈迟拿着一条深蓝色暗纹领带，比划着。

　　“不用，内部会议，随意点。”江屿摇头，看着镜子里被陈迟打扮得一丝不苟的自己，有些无奈，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因为这份过度的重视而泛起细微的暖意。

　　“那好吧。”陈迟放下领带，又绕着他转了一圈，伸手将他额前一丝不听话的头发捋顺，眼神专注得像在完成一件最重要的作品，“嗯，完美。保证闪瞎他们。”

　　江屿失笑：“又不是去选美。”

　　“比选美重要多了。”陈迟认真地说，“这是你重新开始的标志。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他顿了顿，看着江屿的眼睛，声音放柔，“别紧张，江屿。你很优秀，比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优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早就过去了，现在是你的专业和能力说话的时候。”

　　他的鼓励简单直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江屿看着他亮晶晶的、充满鼓励的眼睛，心中的那点忐忑，竟真的奇异地消散了大半。他点了点头：“嗯。”

　　除了工作，另一件需要面对的事情，是关于父亲江瀚城的判决。初审结果下来了，鉴于其检举揭发同案犯、提供关键证据的重大立功表现，以及部分赃款已退缴，综合考量，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这个结果，比江屿预想的要好很多。林墨在电话里语气复杂：“你父亲……运气不错。当然，也多亏他最后关头脑子清楚，交出来的东西够分量。”

　　江屿沉默地听着。三年，缓四年。这意味着父亲不必立刻入狱，只要在缓刑考验期内遵守规定，不再犯罪，原判刑罚就不再执行。某种程度上，这几乎是给了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有什么反应？”江屿问。

　　“很平静，甚至有点……如释重负。”林墨说，“判决下来后，他托我转告你，说……谢谢你没有在关键时刻落井下石，也谢谢……你给了他这个‘赎罪’的机会。他还说，等你……什么时候愿意见他，他随时都在。”

　　赎罪？江屿咀嚼着这个词，心中五味杂陈。父亲的罪，不仅仅是对法律和社会犯下的，更是对他，对母亲，对这个家庭犯下的。法律给了惩罚和机会，但情感上的债，又该如何清算？

　　他没有立刻回应见面的提议，只是说：“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江屿在窗边站了很久。春日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楼下传来孩子们玩耍的欢笑声。世界在照常运转，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黑暗从未发生。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有些痕迹，已经深深烙印在生命里，无法轻易抹去。

　　陈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递到他手里，然后安静地站在他身边，一同望着窗外生机勃勃的景象。

　　“林墨的电话？”陈迟轻声问。

　　“嗯。判决下来了。”江屿简单说了结果。

　　陈迟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想见他吗？”

　　江屿没有立刻回答。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感受着那份真实的暖意透过掌心传递。“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也许以后会，但不是现在。现在……我只想过好眼前的生活。”

　　他的目光落在陈迟脸上。陈迟立刻点头，眼神坚定：“嗯！过好眼前的生活。我们慢慢来，不急。”

　　他的“我们”，像一块小小的磐石，稳稳地安放在江屿依旧有些摇晃的心湖中央。

　　回设计院开会那天，天气很好。陈迟坚持要送江屿到设计院楼下，美其名曰“保驾护航”，实则紧张得手心冒汗，比江屿这个当事人还要像当事人。

　　“我就送你到门口，不进去。”陈迟信誓旦旦，“然后在对面咖啡馆等你，你开完会出来，我们一起去吃饭，庆祝一下！”

　　江屿看着他明明紧张却强作镇定的样子，心里那点残存的紧绷感反而消失了。他伸手，极其自然地帮陈迟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动作轻缓。“好。别喝太多咖啡，你昨晚就没睡好。”

　　这个亲昵的举动让陈迟瞬间呆住，随即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眼睛里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他用力点头，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走进设计院大楼，熟悉又略带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前台小姐似乎换了一个，看到他，礼貌地询问来访事由。江屿报上名字和预约，对方在系统里查询后，立刻露出恍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表情，随即恢复职业性的微笑：“江工，您好，请直接上十二楼会议室，张总他们已经在等您了。”

　　“谢谢。”江屿微微颔首，走向电梯间。他能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打量，或许还有别的。他挺直脊背，步伐平稳，将那些视线隔绝在身后。

　　电梯上行，金属壁映出他清晰的身影。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的头发，平静无波的表情。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冷静、专业、甚至有些疏离。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微微的潮湿，和胸腔里那一点点加速的心跳。

　　会议室里，项目组的几个核心成员已经到了，包括之前一直与他远程对接、给予很多支持的直属上司张总。看到江屿进来，大家先是安静了一瞬，随即张总率先起身，笑着招呼：“江屿，来了！快坐。”

　　其他几位同事也纷纷点头致意，表情大多自然，只有一两个眼神里带着些许复杂的探究，但很快也掩饰过去。江屿逐一打过招呼，在预留的位置上坐下。会议桌中间摆着几份厚厚的项目资料和模型图纸。

　　“好了，人齐了，我们开始吧。”张总主持会议，语气如常，“今天主要讨论‘云栖’项目下一阶段的深化设计。江屿虽然前段时间不在，但远程一直跟进，对前期问题和我们的调整方向都很清楚。我们先请江屿就他负责的B区核心建筑群优化方案，做个简要汇报。”

　　话题迅速切入专业领域。江屿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投影，将准备好的方案展示出来。当他开始讲解时，所有的紧张和杂念都瞬间褪去，只剩下清晰的逻辑、精准的数据和对空间、功能、美感的透彻理解。他的声音平稳，措辞专业，偶尔配合手势在图纸上指点，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清冷的嗓音和翻动资料、记录笔记的细微声响。同事们从一开始的礼貌倾听，渐渐变得专注，甚至有人开始提出问题，与他探讨。专业上的碰撞和交流，迅速拉近了因时间和事件而产生的微妙距离。

　　一个半小时的会议，紧凑而高效。江屿的方案得到了基本认可，也提出了一些需要进一步磨合的细节。会议结束时，张总拍了拍江屿的肩膀，语气欣慰：“状态不错，方案也有想法。欢迎回来，后面还有很多硬仗要打。”

　　“谢谢张总。”江屿点头。

　　其他同事也陆续过来打招呼，语气比开始时热络了不少。“江工，刚才那个节点处理很巧妙啊。”“回头我把修改意见发你邮箱。”“有空一起吃饭。”

　　江屿一一应下，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神情，但紧绷的肩膀，在走出会议室的那一刻，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走廊里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洒进来，有些刺眼，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属于职场的、被需要和认可的踏实感。

　　他没有立刻下楼，而是走到走廊尽头的休息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繁忙的街道和对面咖啡馆隐约的招牌。拿出手机，给陈迟发了条信息：「会议结束，顺利。」

　　信息几乎秒回：「太好了！！！我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你！等你下来！」

　　隔着玻璃和几十米的距离，江屿仿佛能看到陈迟捧着手机、翘首以盼的雀跃样子。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收起手机，走向电梯。

　　走出设计院大楼，春日午后的暖风拂面而来，带着花香和阳光的味道。江屿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一片澄明。他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咖啡馆。

　　推开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靠窗的位置上，陈迟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用力朝他挥手。

　　江屿走过去，在陈迟对面坐下。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杯他惯喝的美式，还有一小块精致的芝士蛋糕。

　　“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人为难你？同事们都还好吗？张总说什么了？”陈迟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江屿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才在陈迟迫不及待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都挺好。方案通过了。张总说欢迎回来。”

　　简单的几句话，却让陈迟脸上的笑容更加放大，仿佛中了头奖。“我就知道！你那么厉害，肯定没问题！”他兴奋地压低声音，“那我们晚上吃什么庆祝？我订了位子，那家你上次说味道还不错的私房菜！”

　　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江屿心底那片曾被冰雪覆盖的荒原，仿佛彻底被这春日暖阳和眼前人的笑容融化，生长出茸茸的、鲜活的绿意。那些曾经的黑暗、恐惧、疏离，虽然痕迹犹在，但至少在此刻，被真实而温暖的当下牢牢地覆盖、支撑着。

　　“好。”江屿点头，目光落在陈迟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声音比春风更柔和，“你决定。”

　　陈迟的笑容更深了，他伸出手，在桌子下面，悄悄握住了江屿放在腿上的手。江屿的手指微微一动，随即，安静地回握。

　　窗外，车水马龙，人声熙攘。窗内，咖啡香气氤氲，两块芝士蛋糕静静散发着甜香。两只手在桌下紧紧相握，传递着无声的温暖和陪伴。

　　过去的阴霾正在散去，未来的道路依旧漫长。但至少此刻，他们并肩而坐，手握一杯温热的咖啡，分享着一小块甜点，计划着下一顿晚餐。生活正以最朴素也最坚实的方式，缓缓展开它新的篇章。

　　而那些藏在晨光下的暗涌，无论是未彻底了结的官司，还是需要时间修复的父子关系，或是各自内心深处的伤痕，都将在这样的陪伴和前行中，被一点点抚平、接纳，或者找到与之共处的方式。

　　因为，他们不再是孤独的岛屿。他们是彼此靠岸的港湾，也是共同启航的舟楫。

　　（第六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