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往不咎》羡春里

19、无妄原-1

　　不咎侧倚在榻上，手里那柄乌木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尾尖的软毛：“你昨晚是跟我的尾巴打架了？瞧瞧这结。”
　　季往正屏息勾勒最后一笔符咒，闻言笔锋未停：“冤枉，我睡相好着呢。许是它自己不安分…”
　　话音未落，窗边那串旧铜风铃突然无风自动。
　　紧接着，挂在大殿各处的风铃如同被无形的线串联，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急促得让人心头发慌。
　　季往笔尖一顿：“这是…？”
　　“十里内，有人用了寻踪引。”不咎撂下木梳，雪白的尾尖轻轻一抖，拂过榻沿。
　　季往却已搁下笔，站了起来：“是聆骨？”
　　“八九不离十。”不咎起身走到柜子边，从中翻出一个用料颇好的行囊，放在季往面前，“你瞧瞧有什么要带的。我去同怀卿说两句话。”
　　他说得这样寻常，仿佛只是出门踏个青。可那行囊落在桌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时，却让季往心头跟着一跳。
　　“这回动静不小。”怀卿显然也被那催命般的铃声惊动，先一步寻到了门口。
　　他斜倚在门框边，指间仍拈着片半干的草药叶，青衫袖口沾了点未净的丹砂：“我在这儿守着？”
　　不咎目光仍落在匆忙卷起符纸的季往身上，话却是对怀卿说的：“十日为限。若十日后仍无音讯…你晓得该去哪儿寻我们，或是...”他顿了顿，“顾好自己，彻底隐去。”
　　怀卿点头，视线同样转向季往，眉头微蹙：“当真要带他去无妄原？那地方…”
　　“正因是那地方，才非去不可。”不咎语气平淡，却无转圜余地。
　　怀卿静默一瞬，随即摆摆手：“成。那便快些动身吧，再耽搁下去，怕是真要开门迎客了。”
　　季往胡乱将最后几样要紧物件塞进行囊，快步走到不咎身边。
　　经过怀卿时，他脚步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张符，不由分说塞进对方手里：“前辈..这张是我这几天画得最好的。我们快去快回，你一定要当心。”
　　怀卿低头，掌心里的符纸还带着微温，纹路在光线下隐约流转：“多谢，小宝也当心些。”
　　“我能保护好自己。”
　　“我可以护好他。”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清亮，一沉静，却是一样的斩钉截铁。
　　话音落下，季往和不咎都看向对方。
　　怀卿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眼底那点凝重忽然化开，竟是低低笑了一声。
　　不咎不再多言，回身攥住季往的手腕：“闭气。”
　　季往屏住呼吸，话未出口，便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自头顶罩下，视野瞬间模糊，耳畔只余空洞的风声。
　　但这感觉只存续了一息。
　　下一刻，周身骤然一轻，脚下已踏着实地。
　　季往睁开眼，他们正站在一座陌生的矮峰山腰。略带寒意的山风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湿腥气。
　　“我居然…”季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活动了下手脚，发现气息平稳，经脉畅通，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一点事没有？”
　　他眼睛亮起来，望向不咎：“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就这样一路到无妄原去？”
　　“我可以。”不咎松了手，“你得在后面追着。”
　　他瞥了眼季往脸上垮下来的神情，唇角弯了一下：“方才没吐出来，算有长进。但也就一点点——仔细听。”
　　季往立刻屏息，凝神去听。
　　山风穿林而过，起初只有枝叶摩挲的沙沙声渐渐地，在那风声深处，似乎夹杂了一声极清脆的响动——像是铜镜开裂了一般。
　　“是怀卿的阵法。”不咎解释道，“如今那些东西攻击的，不过是虚影。我们方才离开的山谷，还有山脚下的镇子…都不会有事。”
　　他早就看出季往在担心什么：“不必替他忧心。”

　　不咎没再多言，目光掠过周遭地形，选了林木最密，最不见路径的一处，抬步便走。
　　季往看了眼那几乎被藤蔓和盘根彻底吞没的前路，又看看自己两条腿，忍不住嘀咕：“我靠腿走？你不教我方才那招，或者御剑飞行之类的？”
　　走在前面的身影顿住。
　　不咎回过头，他沉默了片刻，才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吐出两个字：“…靠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不咎周身漾起一片柔和的白光。光芒并不刺眼，却迅速将他的身形包裹起来。
　　待光芒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通体雪白，比人还要高大的狐狸。那蓬松的尾毛如云絮般铺展，在树影透下来的暖光中泛着莹润的光泽。
　　它微微低下头，前爪无声地向前踏了半步，柔韧的身躯微微伏低，形成一个便于攀附的弧度。
　　季往懵了一瞬：“我、我爬上去吗？”
　　不咎没有出声，只是动了动那对尖尖的耳朵，算是回应。
　　季往试探着伸出手，抓住一缕顺滑蓬松的颈毛。触手温软，带着不咎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他借力蹬着狐狸伏低的前肢，有些笨拙地往上攀。不咎配合地调整着姿势，稳稳承托着他，直到季往终于跨坐在它背脊靠前的位置，整个人几乎陷进丰厚柔软的背毛里。
　　坐稳后，季往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俯身凑近不咎耳畔，小声问：“你这样…是不是就不能说话了？”
　　不咎没有回头，只是又动了动耳朵。
　　季往懂了。他抱紧了手下的温热身躯，脸颊贴了贴那光滑的皮毛，声音闷在里面：“此次事毕，我一定学御剑。”
　　不咎点了点头，尾巴轻轻环过来，虚虚护在他身侧，随即四肢发力，悄无声息没入了幽深古林之中。

　　直到日头彻底偏西，橘红的光线被层层叠叠的古木切割得支离破碎，不咎才在一处巨岩后缓缓停下脚步。
　　季往几乎是立刻就从他背上滑了下来，这一路他被安稳驮着，一步没走，连剑柄都没摸一下，心里反倒更不踏实。
　　脚一沾地，他便忙不迭翻出水囊，先递到了化作人形的不咎面前。
　　不咎接过，就着囊口饮了一小口。他侧身，望向巨岩之外那片逐渐被暮色吞噬，更显荒凉幽暗的林地深处：“前面便是无妄原的入口了。”
　　季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林木尽头，地势似乎陡然下沉，连接着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旷野。
　　空气中那股草木的味道在这里似乎淡了，隐隐约约掺杂进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涩味。
　　季往望着那片暮色中愈发显得不祥的荒原轮廓，喉咙有些发干：“那里很危险吗？”
　　“危险，也混乱。”不咎的声音放得很轻，“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留下的东西，才有可能保存至今。”
　　季往心头那根名为“云深”的刺，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涩。但他终究没再多问，只是用力点了下头：“我听你的。”

　　夜幕彻底垂下时，他们在背风处寻到一个勉强能容身的浅洞。
　　不咎在洞口布下几道近乎无形的障眼符文，灵光一闪即逝，没入岩石与苔藓的纹理。
　　他似是不放心，又细细检查了一遍符文流转的节点，确保没有一丝疏漏。直到最后一缕微光稳定下来，他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洞内。
　　季往已经麻利地清理出一小块平整地面，架好了几块石头当简易炉灶。
　　他把捡来的干燥枯枝堆成一小簇，指尖凝起一点微弱的灵火，正屏气凝神，试图去点燃那最细的枝条。
　　橘红色的火苗“噗”一声窜起，舔舐着更多的枯枝，很快，一小团火光便跃起，驱散了洞穴深处积聚的阴寒与潮气。
　　“不咎。”季往抬头唤他，火映亮了他半边脸庞，“弄好了，不冷了。”
　　不咎迈步走进来，衣摆擦过略湿的石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洞内另一侧有块相对平坦干净的石面，但他看也没看，径直走到季往身边，在那层铺得不算太厚实的干燥落叶上坐了下来，动作自然得仿佛本就该如此。
　　季往正低头，小心地翻转着石灶上的面饼，用树枝拨弄着柴火，让热度更均匀些。
　　不咎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坐在一旁，目光落在季往被火光映照得微微发红的手指上，看他熟练地摆弄着这简陋的炊事。
　　饼子边缘渐渐泛起诱人的焦黄，麦香混着烟火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
　　季往用树枝戳了戳饼面，感觉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抬起头，正好撞上不咎静静望过来的视线。
　　“饿了？”季往自然而然问道，眼里带着点小小得意的亮光，显然对自己的手艺颇为满意。
　　他没等不咎回答，便已伸手将那烤得正好的饼子取下，烫得他“嘶”了一声，快速在两手间倒了倒，然后毫不犹豫将其掰开大半递到不咎面前。
　　他自己则拿着那剩下的小半块，张嘴就咬了一口，被烫得直吸气，却满足地眯起了眼。
　　不咎指尖捏着那饼子边缘，却没有立刻吃。他看着跳跃的火光，又低头看了看手里朴素甚至有些粗粝的食物，忽然笑了一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跟逃命似的。”
　　这话说得平淡，甚至有些自嘲。

　　季往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侧过头，借着火光去看不咎的脸。
　　那精致的眉眼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朦胧，嘴角未散尽的笑意弧度浅得几乎看不出来。
　　是啊，逃命。
　　从玄鸣观开始，到洞府，再到此刻这荒山野岭的临时栖身处。无一不充满了惊险和疲惫。
　　可不知为何，当不咎用这样近乎家常的语气说出来时，那些沉重的东西，仿佛也暂时被这一隅的温暖火光，隔绝在了外面。
　　季往咽下嘴里的食物，带着点少年不知愁的莽撞劲：“以后不会逃了，我不是有在变强吗。等我能保护你的时候，咱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不咎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季往很久，久到季往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话太过幼稚而让他无言以对时，他才应了一声。
　　那截一直安静垂在身后的狐尾，不知何时已悄然环了过来，尾尖带着安抚意味地贴了贴季往撑在地面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