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往不咎》羡春里

6、“你怎么毛茸茸的？”

　　季往是在一阵食物香气中醒来的，不是不念观里常见的清汤寡水，而是某种谷物与蜜糖混合的气味。
　　他迷迷糊糊坐起身，脑子里还残留着昨夜那个关于小白狐的梦境。他甩了甩头，趿拉上鞋子，凭着本能循着那香气往外走。
　　他眼睛半睁半闭，脑子还沉浸在睡意的余韵里，几乎是飘着穿过回廊，走向昨日来时的正殿方向。
　　就在他一只脚刚迈过殿门高高的门槛，准备继续迷糊前行时，额头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不算坚硬的“障碍物”。

　　“唔！”
　　季往吃痛，瞬间清醒了大半，捂着额头后退半步。
　　他抬眼看去，只见不咎不知何时正站在殿门内侧，似乎正要出去，被他这么一撞，也停下了动作。
　　季往看清是他，想到昨晚他偷偷翻箱倒柜，心里一虚，无意识喊了他一声：“不咎！”
　　不咎被他这声惊呼弄得一愣，眸子带着刚睡醒的困倦看了看自己的衣摆，又抬眼看向季往，语气带着些疑惑：
　　“那么大声干什么？你踩我尾巴了？”
　　季往赶忙低头，这才发现不咎蓬松雪白的狐尾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此刻正拖曳在地面上，而自己的右脚好巧不巧，正踩在那最末梢的一小撮绒毛上。
　　“…还真踩了。”不咎叹道。
　　季往像被烫到一样缩回脚：“抱歉…”
　　不咎将尾巴轻轻甩到一旁，他瞥了眼季往通红的脸：“睡醒了就毛毛躁躁。”
　　说完，他的目光在季往有些凌乱的头发和微敞的领口上扫过，那里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和清晰的锁骨。
　　不咎的眉头蹙了一下，几乎是立刻伸出手，灵活地将那松散的衣领拢好，把系带重新整理系紧。
　　他的动作算不上特别温柔，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但指尖避开了与皮肤过多的接触，在完成这一切后便迅速收回手，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个麻烦。
　　“早上寒气重，你容易受凉，万万小心。”他移开了视线，补上一句，“偏殿有饭，自己去吃。”
　　季往拉住了他的袖口：“我一个人吃饭不习惯…不咎，你能不能一起？”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
　　让看起来就不食人间烟火的鬼王陪自己吃早饭？这要求听起来实在有些得寸进尺。
　　不咎显然也愣了一下，眉头挑起，似乎没料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
　　他看了季往几秒，直让季往头皮发麻。
　　“好。”他吐出一个字，身形改变了方向，朝着偏殿走去，步伐不快，显然是在等身后的人跟上。
　　季往眼睛一亮，心头那点忐忑瞬间被雀跃取代，连忙快步跟了上去，格外小心地走在他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嘴角忍不住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偏殿里，怀卿早已坐在桌边，正慢条斯理舀着粥。
　　他闻声向一前一后进来两人看去，尤其是对上不咎那明显是“作陪”的姿态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玩味的笑意，故意拉长了语调：
　　“哟，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我们不咎大人竟也肯移驾这烟火之地了？”
　　不咎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自顾自在桌边坐下，伸手给季往拿了碗筷放在面前。
　　季往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怀卿笑了笑，偷偷瞄了一眼旁边完全没有动筷意思的不咎：“你不吃吗？”
　　“不吃。”他似乎觉得需要解释一句，又或许是根本没睡醒，还带着点起床气，“我去吃玄鸣观那帮玩意儿。”
　　季往拿着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刚刚因为有人陪伴而升起的那点温馨踏实感，瞬间被这话里浓郁的血腥气冲散了不少。
　　他看着不咎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突然觉得碗里这香喷喷的粥，好像有点…咽不下去了。
　　不咎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也或许是根本不在意另外两人的反应。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闭目养神的姿势，只有头顶那对狐耳晃了晃，像是在驱赶最后一丝困意。

　　怀卿看着季往瞬间僵住的表情和悬在半空的筷子，慢悠悠地搅动着碗里的粥：“小宝，你别怕他。”
　　他朝不咎的方向努了努嘴：“你若是真怕他，他表面不说，背地里得难过死。”
　　“？”季往眨眨眼，看了看怀卿那笃定的笑容，又缓缓转过头，看向旁边跟入定一样的不咎。
　　难过…死？
　　这个词跟眼前这位能面不改色说出“去吃玄鸣观那帮玩意儿”的鬼王大人，真的有半文钱关系吗？
　　季往想象了一下不咎难过的样子，脑子里只能浮现出他更冷的脸和更毒辣的嘲讽，或许…还会不耐烦甩尾巴？
　　不咎依旧没什么反应，连呼吸频率都没变，仿佛怀卿说的是隔壁山头的野猪。
　　怀卿见季往一脸“你莫不是在诓我”的表情，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似的：“你别看他这副死样子，以前可是——”
　　怀卿话没说完，一道视线如刀锋般扫了过来。
　　不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正紧紧盯着他。
　　怀卿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从善如流换了话题，用勺子敲了敲碗沿：“哎呀，粥要凉了，小宝快吃快吃！”
　　季往偷偷抬眼，飞快瞄了一下不咎的侧脸。
　　难过吗？
　　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如同火星般在他心里亮了一下。

　　他放下筷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对着不咎的方向，用一种刻意放软的，带着点可怜兮兮的语调，小声说道：“…我好怕你。”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偏厅里清晰可闻。
　　话音刚落，不咎搭在膝上的手指猛地蜷紧，指节瞬间绷出青白的颜色。
　　头顶那双一直支棱着的狐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咻”地一下向后紧紧贴伏在了墨发上，连耳尖那撮聪明毛都蔫蔫地耷拉了下来，完完全全是一副被打击到的，委屈又失落的样子。
　　他甚至向季往看去，瞳孔里带着一丝没来得及掩饰的愕然和无措。
　　怀卿第一个没忍住，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粥碗打翻。
　　季往也呆住了，他原本只是脑子一热想试探一下，万万没想到如此立竿见影。
　　他也顾不上害怕了，指向不咎的头顶，对着怀卿喊道：“怀卿前辈！快看！他耳朵耷拉下来了！”
　　那对背叛主人的狐耳听完，试图重新立起来，却只徒劳地抖动了两下，依旧软趴趴贴着，将主人的心情暴露无遗。
　　“呵。”不咎隐去狐耳，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罪魁祸首。
　　季往被他看得一个激灵，兴奋劲瞬间冷却，求生欲终于姗姗来迟。
　　他默默把指着的手缩了回来，低下头，小口小口吃着碗里已经有些凉了的粥，假装刚才那个胆大包天的人不是自己。

　　经过季往这一闹，不咎算是彻底清醒了，他将目光落在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的季往身上，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你要不要去玄鸣观？”
　　季往嘴里还含着一口粥，闻言呆住，忘了咀嚼。
　　不咎看着他这副样子，继续道：“昨日那玄风，临死前口口声声称你是妖物。”
　　他语气中毫无煽动的意味，只是在陈述事实：“想不想亲自去，看看这污蔑你的源头，是个什么模样？顺便…报个仇。”
　　“报仇”二字从他口中说出，轻飘飘的。
　　怀卿在一旁没插话，只是喝着茶，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季往咽下粥，心跳有些快。
　　玄鸣观，那个被不咎和怀卿定性为“邪祟窝点”的地方，那个给他种下诡异印记，差点害死他的源头…
　　他当然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想问问他们为何凭空污人清白！
　　可是报仇？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他连只鸡都没杀过。
　　他看向不咎，对方正等着他的回答，那双眼睛里没有催促，就像无论他回答去或不去，都在不咎意料之中。
　　季往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下头：“去！”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我要去！我得问问他们，凭什么说我是妖物！”
　　至于报仇…
　　到时候再看吧。反正有这个嘴硬心软，耳朵还会耷拉的鬼王在，他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不咎对于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嗯”了一声，站起身：“准备好了，去大殿口。”

　　等季往小跑到大殿门口时，眼睛一下便亮了。
　　殿前空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匹马。
　　那马通体漆黑，唯有四蹄雪白，神骏非凡。此刻正十分不耐刨着前蹄，打着响鼻。
　　“真好看…”季往看向身旁的不咎：“但咱们…难道不是应该‘嗖’一下，瞬间到了吗？”
　　他想象中鬼王出行，都该是腾云驾雾之类的。
　　不咎也看着他：“就你现在这没什么灵力的小身子骨，扛不住。而且骑马慢行，也可让你沿途认认路。”
　　“哦…”季往摸了摸鼻子，接受了这个解释。
　　灵力低微是他的错吗…明明一直在努力，却一点不见涨。
　　季往走到马旁，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那怎么只有一匹马？我不认路啊，总不能我在前面骑着，您…您在后面跟着跑吧？”
　　不咎没有回答，只是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的山峦，用一种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吐出了几个字：“…我不会骑。”
　　季往：“…啊？”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活了几百年甚至更久的鬼，居然…不会骑马？
　　不咎似乎被他那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得有些恼了，耳尖隐隐又有点要泛红的趋势，他转过头，眸子瞪向季往，语气硬邦邦：“看什么看？狐族…向来不擅此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解释，又像是挽尊。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只有那匹黑马不明所以地又打了个响鼻。

　　季往看着不咎那副“我就是不会你能拿我怎样”却又隐隐透着一丝窘迫的样子，努力抿住想要上扬的唇角。
　　好吧，强大如鬼王，原来也有不擅长的事情。
　　季往追问：“那…那你怎么办？”
　　不咎只是拂了下衣袖，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下一刻，站在季往面前那个气势迫人的身影骤然模糊，随即竟然凭空消失。
　　季往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的脚背被一个毛茸茸，带着点分量的小东西不轻不重踩了一下。
　　他低头看去。
　　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体型不大，正好能被他抱个满怀。
　　那双如同融金般的眸子正微微向上瞪着他，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
　　小狐狸见他傻愣着不动，又抬起前爪，用那软乎乎的，带着粉色肉垫的爪子，又在他脚上拍了拍，像是在催促。
　　“…”季往看着脚边这只小白狐，再看看那匹黑马，脑子里瞬间明白了不咎的打算——他不会骑马，但他可以原形搭车？
　　季往他蹲下身，试探性朝不咎伸出手，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些，带着点哄劝的意味：“那个…？我、我抱你上去？”
　　不咎倒是没拒绝，只是扬了扬脑袋，主动跳进了他张开的臂弯里，随后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找了个支撑点，便安安稳稳窝住了，只有尾巴尖儿在他手腕上扫了扫。
　　季往抱着怀里这尊祖宗，极其灵活跃上了马背。他坐稳后，将怀里的不咎往身前拢了拢，低头就能看到那对微微抖动的雪白耳尖。
　　“我们走了？”他小声请示。
　　不咎打了个哈欠，算是回应。
　　季往这才握紧缰绳，轻轻一夹马腹。黑马嘶鸣一声，迈开四蹄，踏着晨露，朝着山谷外奔去。
　　山风呼啸间，季往忽然觉得，这趟前途未卜的复仇之行，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