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序章 青玉案 ...

  •   博物馆的冷气开得很足。
      时雨站在玻璃展柜前,指腹隔着冰冷的玻璃,轻抚那枚青玉。展柜内的标签上写着:“朔朝·谢氏遗物,疑似祭祀用玉玦,出土于永宁七年乱葬岗。”
      玉是残缺的,月牙形状,断裂处呈现不规则的锯齿状,像是被人生生掰断。灯光下,青玉内部仿佛有液体流动,那是千年积攒的沁色,像凝固的血,又像干涸的泪。
      “时雨?你怎么还在这儿?”同事小林抱着文件夹走过来,“闭馆铃都响过三遍了。”
      “这就走。”时雨收回手,指尖残留着透过玻璃传来的寒意——不,不是寒意,是某种温凉交替的错觉,仿佛那玉是活着的,在呼吸。
      小林凑近展柜,压低声音:“听说这玉邪门得很。上周考古所的李老师接触后,回去就连做了三天噩梦,全是古代刑场什么的。”
      时雨没接话。她不是第一次见这玉。事实上,自从三个月前它在南郊谢氏家族墓群出土,她就夜夜梦见同一个场景:大雪,刑台,还有一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走吧走吧,明天还要布新展呢。”小林拽了拽她的袖子。
      时雨最后看了一眼青玉。那一瞬间,她发誓玉内部的沁色流动加快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深夜,时雨在租住的公寓里醒来,浑身冷汗。
      又是那个梦。
      这次更清晰了——她看见自己站在人群最前排,雪花落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刑台上跪着一个人,白衣已染成暗红,头发散乱,却挺直脊背。刽子手的刀举起时,那人忽然转过头,目光穿越风雪,精准地锁定了她。
      然后他笑了。
      不是绝望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了然的、近乎温柔的笑。
      时雨坐起身,摸索着打开台灯。床头柜上放着她整理的谢氏家族资料复印件。谢清晏,字明之,朔朝永宁年间政治家、改革家,官至中书令。永宁六年因“通敌叛国”罪被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史书对他的记载矛盾重重:一说他贪权误国,一说他蒙冤受屈,更多的则是语焉不详。
      她翻到出土报告附录的照片。那是谢清晏唯一传世的画像摹本——面容清癯,眉眼间有种书卷气,唯独眼神锐利得像能刺透纸背。时雨盯着那双眼睛,突然有种荒谬的错觉:他在看她。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喂?”
      “时小姐吗?我是市考古研究所的秦教授。”电话那头是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抱歉这么晚打扰。关于谢氏墓群的那枚玉玦……我们有些新发现,可能需要您协助。”
      时雨看了眼时钟: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现在?”
      “如果方便的话。”秦教授顿了顿,“玉玦……发生了一些变化。而您的指纹,是唯一出现在断口处的现代指纹。”
      考古所的实验室亮如白昼。
      秦教授是个满头银发的老者,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他领着时雨穿过走廊,来到最里面的无菌室。
      玉玦躺在操作台上,被环形灯光笼罩。时雨倒抽一口冷气——白天看到的青玉是哑光的,此刻却通体流转着莹润的光泽,断口处甚至隐隐透出金红色的细纹,像血管,又像某种古老的符文。
      “我们做了X光扫描。”秦教授调出屏幕图像,“玉内部的结构……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矿物学特征。更奇怪的是,它正在‘生长’。”
      “生长?”
      “断口处在缓慢地自我修复。按照这个速度,大约三个月后,它会重新闭合成一个完整的圆。”秦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我研究古玉四十年,从未见过这种事。”
      时雨走近操作台。离玉玦越近,那种温凉交替的感觉越明显。她的心跳莫名加速。
      “您说我的指纹……”
      “在这里。”秦教授放大扫描图。玉玦断口处,确实嵌着一组清晰的指纹轮廓,与数据库里时雨的备案指纹完全吻合。“但理论上不可能。玉玦出土后就一直保存在恒温箱,你白天也没有直接接触——”
      话未说完,玉玦突然光芒大盛。
      不是反射光,而是从内部迸发出的、近乎刺目的青光。时雨下意识抬手遮挡,却感觉手腕被什么烫了一下——是母亲留给她的银镯。这镯子她戴了十年,从未有过异样,此刻却热得像是刚从火里取出来。
      “后退!”秦教授喊道。
      太迟了。
      玉玦从操作台上浮起,悬停在半空中。断口处的金红纹路疯狂蔓延,瞬间爬满整个玉面。时雨看见那些纹路组成文字——不,不是文字,是某种更古老的符号,像甲骨文,又像星图。
      银镯的热度达到了顶点。时雨想把它摘下来,却动弹不得。她的视线被玉玦牢牢吸住,那些符号开始旋转、重组,最后化为她能够理解的信息:
      “溯光者,汝愿为何?”
      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不是任何语言,却清晰无比。
      “什么……”时雨艰难地开口。
      “血为契,念为舟,逆流而上者,需付代价。汝愿为何?”
      代价。时雨想起梦中那双眼睛。想起史书上那行冰冷的记载:“凌迟三日,血流至脚踝不涸。”
      “我要改变它。”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另一个人,“我要救他。”
      玉玦的光芒吞没了她。
      秦教授的惊呼、实验室的白光、二十一世纪夏夜的温度——一切都在远去。时雨感觉自己被抛入一条湍急的河流,无数画面碎片般掠过:宫殿倾颓,烽火连天,书生执笔,将军折戟……
      最后定格在一场大雪。
      冷。
      刺骨的冷。
      时雨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茅草铺就的屋顶,缝隙间漏下惨淡的天光。她试图起身,却发现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不,这确实不是她的身体。手臂更纤细,手掌有厚茧,特别是虎口处,那是长期握剑磨出的痕迹。
      记忆碎片涌入脑海。
      这具身体叫燕七,女,二十四岁,谢清晏的护卫兼剑术教习。三年前被谢家收留,表面身份是远房表亲,实则是谢清晏已故挚友的遗孤。今天是永宁元年冬月初九,谢清晏十七岁生辰,也是他正式拜入当世大儒江慎门下的日子。
      时雨挣扎着坐起来。土坯房简陋但整洁,墙上挂着一柄未开刃的长剑,桌上摊开放着《孙子兵法》和《史记》,书页边角磨得起毛,显然常被翻阅。她走到唯一一面铜镜前——镜中人眉眼英气,肤色偏黑,左眉骨处有道淡淡的疤痕。不是她熟悉的自己的脸,却也不算陌生,仿佛在梦里见过千百回。
      “燕姑娘起了吗?”门外传来少年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马车备好了,再不出发要误了时辰。”
      时雨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雪已经停了,庭院里积了薄薄一层白。站在院中的少年披着青色斗篷,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却已能窥见日后风姿。正是十七岁的谢清晏——比她梦中、比画像上都要年轻,眼神里还有未褪尽的少年意气,只是那深处已经埋着某种沉重的东西。
      “你脸色不好。”谢清晏皱眉,“昨夜又练剑到三更?”
      时雨——燕七——的记忆告诉她,这个身体的主人确实是个剑痴。她顺着说:“无妨,不耽误正事。”
      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驶向城东的江府。时雨坐在谢清晏对面,悄悄打量他。少年专注地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膝盖,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史书记载,谢清晏师从江慎仅一年半,就以《治河十策》震动朝野,被破格擢为工部员外郎,开始了传奇又短暂的政治生涯。
      “燕七。”谢清晏忽然开口。
      “在。”
      “你说,这世道能变吗?”
      时雨心头一跳。这个问题太过沉重,不像十七岁少年该问的。她斟酌着回答:“事在人为。”
      谢清晏转过脸,目光落在她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时雨觉得他看穿了她——看穿了这具身体里住着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
      “江先生今日要考校《过秦论》。”他说,“我昨夜想了很久。贾谊说秦亡于‘仁义不施’,可我读史,发现每个王朝末年都像是复刻前朝的错误。饥荒、贪腐、民变……一遍又一遍。”他停顿,“像是有什么东西,推着所有人往同一条绝路上走。”
      时雨后背发凉。她想起秦教授说的“玉玦在生长”,想起那行“逆流而上者需付代价”。
      “公子想太多了。”她听见燕七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发出,“先过了今日的考校再说。”
      江府到了。
      江慎是当世大儒,门生故交遍布朝野。他的府邸却简朴得惊人,三进院子,几丛修竹,唯一显出身份的是满屋子的书。时雨作为护卫被留在前厅,只能透过月洞门隐约看见书房里的情形。
      江慎已年过六旬,须发皆白,精神却矍铄。他让谢清晏坐下,第一句话就问:“你为何想学治国之道?”
      谢清晏答:“为生民立命。”
      “空话。”江慎毫不客气,“具体些。”
      “学生家乡在淮北,七岁那年黄河决堤,淹了三县。朝廷拨的赈灾银,到百姓手里十不存一。家父变卖家产设粥棚,救了三百人,自己却染疫病死。”谢清晏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时我就想,若有一日我掌权,绝不让这种事再发生。”
      江慎沉默良久,叹道:“志气可嘉,但你可知这条路有多难?”
      “学生知道。”
      “不,你不知道。”老儒生站起来,走到窗边,“你要对抗的不是几个贪官,而是整个系统——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延续百年的潜规则,还有人心深处对改变的恐惧。你会成为众矢之的,朋友会背叛你,史书可能污名化你,甚至死后都不得安宁。”
      谢清晏笑了。那是时雨第一次看见他笑,干净又锐利,像雪地里的刀光。
      “那便如此吧。”
      江慎转身,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后一个问题。若你明知会失败,还会做吗?”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会。因为有些事,做了才有意义。不做,连意义都没有。”
      时雨站在门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她知道结局——知道这个少年会在七年后被千刀万剐,知道他珍视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知道他此刻的赤忱会被史书简化为“叛国者”三个字。
      她想改变这一切。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手腕处的银镯突然发烫——比在实验室时更烫,几乎要灼伤皮肤。与此同时,书房里的谢清晏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指缝间渗出暗红色的血。
      “公子!”时雨冲进去。
      江慎已经扶住谢清晏,神色凝重:“旧疾?”
      谢清晏摆摆手,接过时雨递上的手帕擦去血迹:“老毛病,不碍事。”
      但时雨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史书上从没提过谢清晏有痼疾,只说他是“突发恶疾而亡”——在凌迟前一天晚上。
      离开江府时已是黄昏。雪又下了起来,马车在渐深的暮色里缓缓行驶。谢清晏闭目养神,脸色苍白。时雨忍不住问:“公子的病……”
      “胎里带的弱症,大夫说活不过三十。”他睁开眼睛,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吃什么,“所以我得抓紧时间。”
      “公子!”
      “别这副表情。”谢清晏笑了,“生死有命。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做了什么。”
      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外面传来马匹的嘶鸣和车夫的惊呼:“有埋伏!”
      时雨本能地拔剑——燕七的肌肉记忆接管了她的动作。她踢开车门,看见五个黑衣蒙面人持刀围了上来,雪地上已经躺着一个护卫,鲜血在白色上洇开刺目的红。
      “待在车里!”她对谢清晏喝道,纵身跃出。
      燕七的剑法狠辣凌厉,招招致命。时雨起初还担心自己无法驾驭这具身体,但真正交手时,那些招式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她刺倒两人,格开劈向马车的刀,反手削断了第三个刺客的手腕。
      但刺客比想象中难缠。剩下两人显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一人缠住时雨,另一人直扑马车——
      “公子小心!”
      谢清晏已经下车。他没有武器,只是静静站着,看着扑来的刺客。那一瞬间,时雨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冷的、不属于十七岁少年的东西。
      刺客的刀停在半空。
      不是自愿停的,而是他的身体僵住了——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像被无形的线吊住的木偶。谢清晏走到他面前,抬手在他颈侧按了一下,刺客就软软倒下。
      时雨解决掉最后一个敌人,喘着气跑回来:“公子你……”
      “一点小手段。”谢清晏从刺客怀里摸出一块腰牌,瞥了一眼就收进袖中,“江先生说得对,这条路确实难走。”
      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瞬间的冰冷只是错觉。但时雨看见了。她也看见了那块腰牌上的徽记——是某个皇子的私印。
      “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选了江先生。”谢清晏望向皇宫方向,“朝堂党争,站队就是赌命。我赌江先生这一脉。”
      时雨忽然想起史书上一笔带过的记载:永宁元年冬,数位皇子门客遇刺,疑为夺嫡之争。原来谢清晏这么早就被卷进去了。
      回府的路上,两人都沉默。谢清晏又咳嗽了几次,即使他每次都用帕子捂住嘴,但时雨还是看见帕子边缘渗出的红色。她想起玉玦的警告:逆流而上者,需付代价。
      她的代价是什么?
      谢清晏的代价又是什么?
      是夜,时雨躺在燕七的床上,无法入眠。银镯已经冷却,但手腕内侧多了一圈淡淡的红痕,像烙印。她举起手对着月光看,发现红痕的纹路和玉玦上的金红符文一模一样。
      玉玦在召唤她。
      或者说,玉玦在测试她——测试她是否真的愿意付出代价,去改变一个早已写定的结局。
      窗外传来脚步声。时雨警觉地起身,从窗缝往外看。是谢清晏,披着斗篷,独自一人走进后院的书房。这么晚了他还不睡?
      好奇心驱使她跟了过去。
      书房亮着灯。谢清晏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一幅巨大的地图——不是寻常的疆域图,而是标满了红黑记号的水系图、粮仓分布图和官员任免图。他在写什么,写得很急,时不时停下来咳嗽。
      时雨悄悄绕到后窗。窗纸破了个小洞,她凑上去看。
      谢清晏在写信。信的开头是:“致未来的谢清晏。”
      时雨的呼吸停止了。
      “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可能已经不在了。”他写道,“不必查刺客是谁,也不必为我报仇。继续做你该做的事。”
      “有三件事要提醒你。第一,永宁四年黄河必溃,现在就要开始储备物资。第二,吏部尚书王玚不可信,他在南境有私兵。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接受皇帝赐的丹书铁券。”
      “我知道这很荒谬,像是在说疯话。但我最近总是梦见一些事……梦见自己死在刑场,梦见一个女子一次次来到我身边,想要改变什么。”
      时雨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如果她真的存在,”谢清晏停下笔,望着跳动的烛火,轻声自语,“我想告诉她:不必为我难过。有些路,总要有人走第一遭。”
      他折好信,装进铁盒,埋进书房地砖下。做完这一切,他吹灭蜡烛,却没有离开,而是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的雪。
      时雨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
      她终于明白了。
      玉玦选择的不是她,而是她和他共同的宿命。她以为自己是来拯救他的,也许真相是——他是用自己的一生,为她(和所有后来者)铺一条路。一条证明“有些事即使明知会失败,也值得去做”的路。
      代价?
      她的代价是记忆。而他的代价,是生命。
      时雨擦干眼泪,站起来。雪停了,月光洗过庭院,世界一片清白。她看着书房窗户上那个孤独的剪影,默默许下誓言:
      无论要穿梭多少次,无论会失去多少记忆,她一定要找到那条路——那条既能让他实现抱负,又能让他活下去的路。
      即使历史说不可能。
      即使玉玦警告她会失败。
      银镯又微微发烫。时雨抬起手,看见红痕闪烁着微弱的光,与千里之外博物馆里那块正在生长的玉玦遥相呼应。
      溯光者的旅程,刚刚开始。
      而那条名为“逝川”的时间之河,正发出第一声叹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章 青玉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