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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逆鳞 ...

  •   永宁三年,秋。
      时雨在剧痛中醒来。
      这一次的穿越像被投入石臼反复碾磨。骨头在重组,血液在沸腾,耳边是尖锐的蜂鸣。她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呕出几口酸水,才勉强撑起身体。
      映入眼帘的是绣着缠枝莲纹的锦缎衣袖——赤红如血,袖口用金线密匝匝绣着繁复的云雷纹。这不是燕七的粗布劲装。她踉跄起身,扑到屋角的铜镜前。
      镜中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十几岁的年纪,眉眼秾艳得近乎妖异,眼尾上挑,唇色如朱。发髻高耸,簪着步摇和牡丹金钿,耳垂坠着红宝石耳珰。身上是舞姬的装束:石榴红齐胸襦裙,外罩纱罗大袖,肩上披帛绣着振翅欲飞的鸾鸟。
      记忆碎片如潮水涌来。
      苏晚晴,十九岁,朔朝宫廷教坊司第一舞姬。三日前被作为“礼物”送往北辰使臣下榻的驿馆,实则是朔朝二皇子安插的细作,任务是窃取北辰与朔朝边境驻防图。
      而今日——永宁三年九月初七——正是史书记载“谢清晏赴北魏使宴,席间舞姬行刺未遂”的日子。
      时雨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终于触碰到第一个真正的历史节点。史书对这一事件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永宁三年秋,辰使来朝。宴间有舞姬暴起行刺,谢清晏护驾受伤,帝嘉其忠勇,擢为户部侍郎。”但野史传闻,那舞姬是二皇子的人,本要刺杀的是主和派大臣,却被谢清晏误打误撞挡了刀。
      如果她能阻止这场刺杀呢?
      如果谢清晏不在此事中“立功”,就不会那么快进入权力中心,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也许就能避开七年后那场惨祸——
      “苏姑娘,该准备了。”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使臣的马车已到前厅。”
      时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检查了袖中的暗器——三枚淬毒的银针,藏在特制的腕带里。苏晚晴的记忆告诉她,刺杀目标是北辰使团副使,一个主张对朔朝用兵的鹰派人物。但宴会混乱,谁能保证不会误伤?
      她摘下耳珰,又拔掉几支过于张扬的金簪,最后从妆奁底层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塞进靴筒。这不是苏晚晴的计划,但时雨需要保险。
      手腕上的红痕又开始发烫。她抬起手,发现那圈符文比上次更清晰了些,隐隐泛着青光。
      代价正在积累。这个念头让她心底发寒。
      宴会在城北的皇家别苑“流芳园”举行。
      时雨跟在舞姬队伍最后,垂首穿过回廊。秋夜的空气里浮动着桂花甜香和酒气,丝竹声从水榭方向传来,夹杂着男人们故作爽朗的笑谈。她借着抬头的瞬间迅速扫视宴席——
      主位空着,皇帝尚未驾临。左侧是北辰使团,七八个胡服男子正推杯换盏;右侧是朔朝官员,清一色的深色官袍。她的目光掠过那些面孔,最后停在右侧第二位。
      谢清晏。
      二十岁的谢清晏。
      和三年相比,他变化不大,只是轮廓更分明了些,少年气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疏离感。他穿着浅青色官袍——工部员外郎的从六品服色,坐在一群紫袍大员中显得格格不入。此刻他正微微侧身,听身旁一位老臣说话,手指无意识地转动酒杯。
      时雨的心脏抽痛了一下。
      她想起那个雪夜,十七岁的他说“有些事,做了才有意义”。如今他坐在权力边缘的席位上,可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刑场?
      “苏姑娘,该上场了。”教坊司管事低声催促。
      乐声变调。琵琶疾如雨,笙箫转凄清。时雨随着其他舞姬步入场地中央,水袖扬起,裙裾旋开赤红的花。按照编排,她有一段独舞,届时会靠近北辰使团席位——那就是行刺的时机。
      她一边跳,一边用余光锁定目标。
      北辰副使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正搂着个侍女调笑,完全没注意场中。他的座位离谢清晏只有三步之遥。
      三枚毒针。只要一枚命中颈侧动脉,就能在数息间取命。苏晚晴受训三年,有七成把握。
      时雨的脚步乱了半拍。
      她不能杀人。即使这是个虚构的历史时空,即使这只是一具她暂时栖身的身体——她不能让自己手上沾血。但如果不杀,二皇子不会放过苏晚晴的家人(记忆里,她有个十岁的弟弟被扣为人质),历史也可能走向未知的方向……
      “逆流而上者,需付代价。”
      玉玦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时雨咬紧牙关。舞蹈进入高潮段落,她旋转着向北辰使团靠近,一步,两步——就是现在!她袖中的手扣住腕带,却迟迟没有抽出银针。
      副使终于注意到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惊艳。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席间突然传来杯盏碎裂声。一个北辰随从模样的人暴起,抽刀扑向主位方向——那里刚刚抵达的朔朝太子!
      “护驾!”
      场面大乱。侍卫从四面八方涌来,女眷尖叫逃窜。时雨被慌乱的人群撞得踉跄,眼看要被踩踏,一只手臂猛地将她拽到柱子后。
      是谢清晏。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此刻将她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待在这儿别动。”他的声音很冷静,仿佛眼前不是刺杀现场,而是书斋里的棋局。
      时雨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三年了,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他比燕七记忆里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里的东西没有变——那种“明知山有虎”的决绝。
      场中,那个北辰刺客已经和侍卫缠斗在一起。奇怪的是,他的刀法毫无章法,更像在……拖延时间?
      时雨突然寒毛倒竖。
      不对。这不是真正的刺杀。北辰使团再蠢也不会在宴会上公然行刺太子,这只会给朔朝开战的口实。除非——
      调虎离山。
      她猛地转头,看向北辰副使的方向。果然,趁着混乱,副使正悄悄离席,在两个随从的掩护下往后园退去。而他们退走的方向……是藏书阁。那里存放着边境布防图的副本!
      “谢大人,”时雨抓住谢清晏的衣袖,“他们要盗布防图。”
      谢清晏瞳孔微缩。他显然也意识到了。“你怎么自未来的预知。
      谢清晏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待在这儿。”他重复了一遍,转身就要往藏书阁去。
      “等等!”时雨拉住他,“他们有接应,至少五人。你一个人去是送死。”
      “那也不能让他们把图带出去。”谢清晏挣脱她的手,“边关三十万百姓的性命,比我的命重。”
      又是这句话。时雨胸口发闷。七年后他选择成为“乱世祭品”时,是不是也这样想?
      “我帮你。”她听到自己说。
      “你?”
      “我是舞姬,熟悉园子路径。”时雨迅速编造理由,“而且……我欠你一条命。”这是真话,虽然谢清晏不会懂。
      谢清晏沉默片刻,点头:“跟紧我。”
      两人避开混乱的主场,沿着游廊疾行。秋夜的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人在暗中哭泣。时雨手腕的红痕灼烫得几乎要烧起来,她知道——历史的反噬正在逼近。
      藏书阁灯火通明。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找声。谢清晏示意时雨躲在假山后,自己则从侧窗窥视。时雨从靴筒抽出匕首,手心全是冷汗。
      “找到了!”里面传来北辰口音的低声欢呼。
      谢清晏踢门而入。
      时雨紧随其后。藏书阁内,五个北辰人正围着一张摊开的舆图,副使手中已握着一卷绢帛。见有人闯入,他们立刻拔刀。
      没有废话,直接动手。
      谢清晏的功夫比时雨想象的好——不是燕七那种沙场剑法,而是更灵巧的近身格斗,专攻关节要害。他夺过一人的刀,反手架住劈来的另一刀,同时对时雨喊道:“毁图!”
      时雨扑向案几。副使护着绢帛后退,她一刀划去,割断了他的袖口,绢帛掉落在地。副使怒吼着挥刀砍来,时雨狼狈翻滚躲开,刀刃擦着她的发髻划过,斩落几缕头发。
      另一边,谢清晏已放倒两人,但左臂被划了一刀,鲜血浸透官袍。他闷哼一声,动作却更快,一刀刺入第三人腹部。
      “走!”副使见势不妙,抓起绢帛就要跳窗。
      时雨急了。如果图被带走,边境必起战火,谢清晏也会因失职获罪——历史记载他此战后确实被弹劾“监管不力”,虽然最后因护驾之功抵过,但已埋下祸根。
      她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副使的腿。副使回身就是一脚,正中她胸口。剧痛炸开,时雨咳出血沫,却死不松手。
      谢清晏的刀到了。
      刀锋从副使后心刺入,透胸而出。副使瞪大眼睛,缓缓倒下,绢帛从他松开的手中滑落。
      时雨瘫在地上,大口喘气。胸口疼得眼前发黑,嘴里全是血腥味。谢清晏跪倒在她身边,撕下衣摆按住她的伤口:“撑住。”
      他的手上沾着她的血,也沾着他自己的血。两人的血混在一起,温热粘稠。
      “图……”时雨艰难地说。
      “烧了。”谢清晏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绢帛。火焰腾起,吞噬了那些决定千万人生死的线条。
      窗外传来脚步声,大批侍卫正在赶来。
      谢清晏看着她,忽然问:“你是谁?”
      时雨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黑暗从视野边缘蔓延开来,吞噬了谢清晏的脸,吞噬了跳跃的火光,最后吞噬了一切。
      失去意识前,她只听见玉玦冰冷的声音:
      “第一次代价:失去关于故乡第一场雪的记忆。”
      时雨在教坊司的床上醒来。
      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每呼吸一下都疼。侍女说,她在宴会上受惊晕倒,是谢大人派人送回来的。皇帝嘉奖舞姬“忠勇”,赏了百金。
      没有刺杀,没有盗图,没有藏书阁的生死搏杀——至少官方记录里没有。
      时雨挣扎着坐起,走到窗边。秋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打湿庭院里的残菊。她试图回想故乡的雪,那个她长大的北方小城,每年冬天都会铺天盖地地下雪。
      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是忘记具体场景,而是“雪”这个概念本身变得空洞。她知道雪是白色的、冷的、从天上飘下来,但她感受不到它的美,回忆不起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也想不起第一次见到雪时的雀跃。
      玉玦取走了她对雪的情感记忆。从此雪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气象名词。
      代价。
      她扶住窗框,泪水无声滑落。不是为失去的记忆,而是为她终于明白了规则:每一次干涉,都会从她这里拿走一些东西。而更残酷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干涉是否真的有用。
      三天后,伤稍愈,她获准出教坊司半日。
      时雨去了谢府。没有递拜帖,只是站在街对面的茶摊,远远看着那扇朱漆大门。她知道谢清晏今日休沐,这个时辰应该在家。
      午后,门开了。
      谢清晏独自走出来,没有乘车,也没有带随从。他换了常服,一袭月白长衫,撑着油纸伞,走进了秋雨里。
      鬼使神差地,时雨跟了上去。
      他穿过街市,走过石桥,最后停在城南一片贫民聚居的坊市。这里的房子低矮破败,路面泥泞不堪,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污水的气息。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屋檐下躲雨,眼巴巴看着卖炊饼的摊子。
      谢清晏在一个老妇人面前停下,蹲下身,将伞倾向她那边。
      “阿婆,上次的药吃完了吗?”
      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谢大人……吃完了,好多了,能睡整觉了。”
      谢清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是碎银和几包药。“天冷了,买床厚被子。药按时吃,下个月我再来看您。”
      时雨躲在巷口,看着他一户户走访。给这家留点米,给那家留点钱,帮咳嗽的孩子拍拍背,听佝偻的老丈诉苦。他不是在施舍,而是在倾听——认真记下每家的困难,承诺会“想办法”。
      雨丝飘进时雨的衣领,冰凉。她忽然想起史书里一段几乎被忽略的记载:谢清晏为官期间,每月俸禄大半散于贫民,死时家无余财,只有满屋书籍。
      原来那些冰冷的文字背后,是这样的场景。
      谢清晏终于起身离开。经过巷口时,他脚步顿了顿,却没有转头,只是轻声说:“伤未好全,不该淋雨。”
      他知道她一直在跟着。
      时雨走出来,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谢大人为何做这些?”她问,“您应该知道,杯水车薪。”
      谢清晏转过身,伞檐下的脸在雨幕中有些模糊。“因为如果连杯水都不肯给,薪火就真灭了。”他停顿,“那晚在藏书阁,你问我是不是送死——我现在回答你:是。但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他们多活一日,就值。”
      又是这种逻辑。时雨胸口的伤疤隐隐作痛。“您有没有想过,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不需要牺牲任何人的办法?”
      “想过。”谢清晏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但时间不等人。洪水不等,饥荒不等,边关的铁蹄不等。在找到完美解法之前,总得有人先去做不完美的事。”
      他说完,将手中的伞递给她,自己转身走进雨里。
      时雨握着还残留他体温的伞柄,突然大声问:“如果有一天,您明知必死,还会继续吗?”
      谢清晏的背影停住。
      良久,雨中传来他的回答,很轻,却清晰:
      “会。因为有些路,走的人多了,才会变成路。”
      他走了。时雨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她低头,看见水洼倒影中自己的脸——苏晚晴的脸,那么年轻,那么美,却也那么脆弱。
      她救不了所有人。
      甚至可能救不了他。
      手腕的红痕又开始发烫。时雨抬起手,看见符文边缘泛起了金色。玉玦在催促她进行下一次穿梭,下一次干涉,下一次付出代价。
      她握紧伞柄,指甲掐进掌心。
      那就继续吧。
      直到记忆全部消失,直到她忘记自己是谁,直到时间本身承认——有些事,值得逆流而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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