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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八章 囚光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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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玦摔碎残玉的刹那,世界并没有炸裂,而是像一轴被暴力撕开的古画——表面繁华的墨色簌簌剥落,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绢丝经纬。每一根丝线都是一条时间线,此刻正疯狂震颤、断裂、重组。
时雨悬在时间的断层里,看见无数个萧玦也在碎裂:
——摔玉的萧玦,眼神决绝中带着希冀。
——登基的萧玦,在龙椅上抚摸谢清晏的遗折。
——老去的萧玦,在行宫偏殿对着虚空喃喃“我后悔了”。
——甚至还有一个少年萧玦,在琼林宴上隔着人群,第一次望向谢清晏时,眼底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欣赏。
所有可能性如万花筒旋转。
玉玦的声音刺耳尖锐:
“锚点映射体损毁……时川结构崩塌……检测到强烈执念……来源:萧玦,永宁七年……”
执念?
时雨看向刑场。碎玉中央腾起一道淡金色的虚影——是萧玦的部分魂魄,被残玉中封存的执念牵引,正从□□中剥离。他摔玉时想的不是“毁掉”,而是“给她选择”。
这念头太强烈,强烈到撕裂了时空规则。
“时雨——”萧玦的魂魄虚影在时间乱流中向她伸手,“那个叫顾谦的人说……锚点毁后……需要一个‘载体’留在时川维持结构……否则所有相关历史都会湮灭!”
他笑了,笑容惨淡却释然:
“我杀过谢清晏,负过阿沅,争了一辈子……最后做件干净的事。”
话音未落,金色虚影猛地膨胀,化作无数光丝,主动缠向那些断裂的时间经纬!他在用自己破碎的魂魄,临时填补锚点毁坏造成的空洞!
“不——”时雨想冲过去,但玉玦的束缚仍在。
“检测到替代载体……正在稳定时川……原定献祭者‘时雨’……可剥离……”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时雨感觉有什么东西正被从灵魂中强行抽离——那些穿越的记忆、付出的代价、与谢清晏的羁绊,都化为光点,流向萧玦魂魄所化的修补网。
而萧玦的虚影在光网中越来越淡。
他看着她,嘴唇开合,传递最后的信息:
“回去……替我看看……千年后的山河。”
光网收束,化作一颗微小的金色光核,沉入时间深渊。
崩塌停止了。
时雨在医院病床上弹坐起来,像溺水者浮出水面。
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护士和医生冲进来。她大口喘气,视线模糊,只看见一片晃动的白影。
“血压回升!”
“意识恢复!”
“准备葡萄糖——”
混乱中,她抬起手腕。玉玦的红痕彻底消失了,皮肤光滑,只留一圈极淡的白印,像很久以前的烫伤愈合后的痕迹。
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穿越的记忆,没有谢清晏的面容,没有阿沅的泪水,没有萧玦最后那个释然的微笑。
她茫然地看着四周,像新生儿第一次看见世界。
“我……”她嘶声开口,“我叫什么名字?”
正在调整输液速度的护士愣了愣:“时雨啊,时小姐,你不记得了?”
时雨。这个名字很陌生。
秦教授挤进人群,抓住她的手,老泪纵横:“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教授?”她勉强认出这张脸。
“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月。”秦教授声音颤抖,“脑电波显示你在做一场无比漫长的梦……我们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梦?
时雨闭上眼,试图回想。只有一些零碎画面:大雪,牢房,绣架,摔碎的玉,还有一个穿着古装的男人最后看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释然,还有一丝羡慕。
他是谁?
想不起来。
三个月后,康复中心。
时雨的身体基本恢复,但记忆始终残缺。她记得自己是文物修复师,记得父母早逝,记得秦教授像父亲一样照顾她,但二十岁之后的岁月一片模糊。
心理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失忆,可能永远无法恢复。
“这样也好。”时雨坐在花园长椅上,看着夕阳,“轻装上阵。”
秦教授递给她一个文件袋:“你昏迷期间,博物馆整理了谢氏墓群的所有资料,准备出版。主编的位置……还给你留着。”
时雨打开文件袋。第一页是谢清晏的画像摹本,清癯的面容,平静的眼神。
心口忽然刺痛。
“这个人……”她手指拂过画像,“我好像……”
“谢清晏,朔朝政治家,死于永宁六年。”秦教授轻声说,“你很重视他的研究,昏迷前还在整理他的年表。”
时雨继续翻。资料详尽得惊人:新政细节,修堤图纸,甚至有几封从未公开的书信副本。其中一封信的末尾写道:
“……昨夜又梦异事:见一女子立高楼之巅,衣着怪异,神情哀恸。醒后怅然,疑为谶兆。然纵知前路崎岖,吾亦不悔。唯愿后世观史者,能知吾心。”
高楼之巅?衣着怪异?
时雨看向博物馆主楼的方向。那里有个观景台,可以俯瞰全城。
她忽然站起来:“教授,我想去个地方。”
观景台在博物馆顶楼,玻璃幕墙外,城市华灯初上。
时雨扶着栏杆,晚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看着脚下流动的车灯,像一条发光的河。
“逝者如川……”她无意识呢喃。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玻璃碎裂的轻响。
不是真实的碎裂,而是空气像镜面般裂开蛛网纹路。裂缝中渗出淡金色的微光,一个极淡的虚影缓缓浮现——穿着朔朝皇子常服,面容模糊,但身姿挺拔。
时雨没有害怕,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
“萧玦?”她脱口而出。
虚影微微颔首。没有声音,但意念直接传入她脑海:
‘时川暂时稳住了,用我残余的魂魄。但撑不了太久,最多百年。’
“百年……之后呢?”
‘这段历史会逐渐淡化,谢清晏的故事会成为真正的传说,真假难辨。清晏和阿沅的后代,会彻底忘记先祖来历。你记忆中的一切,也会最终消散。’
“他们的后代?”
‘看来你什么都忘了啊……那晚裴医官也就是你交给我的药丸,最后终于赶上了……’
时雨沉默。百年,对个体很长,对历史很短。
‘但百年够了。’萧玦的意念里带着一丝笑意,‘够谢清晏的理想被更多人看见,够阿沅的绣品传世,够念川那一支在岭南开枝散叶……也够你,好好活完这一生。’
虚影伸出手,手指透明,几乎触不到实体:
‘我留在这里,守着时间裂痕,看着你们所有人的‘后来’——这是赎罪,也是我自愿的选择。’
时雨的眼泪掉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哭,但止不住。
‘别哭。’ 意念温柔,‘告诉你件事:谢清晏最后那刻,是笑着的。不是因为他不怕死,而是因为他知道,千年后会有个叫时雨的女子,理解他为什么死。’
虚影开始消散,像晨曦中的雾。
‘回去吧,时雨。替我看尽这盛世,然后……忘记这一切。’
最后一点金光渗入玻璃裂缝,裂痕无声弥合,仿佛从未存在。
时雨在观景台站到深夜。
离开时,她在电梯的镜面里看见自己——眼神清明,不再有迷茫。
她明白了:萧玦用永恒的囚禁,换她短暂的重逢与释然。他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在最后时刻,选择用最残酷方式弥补过错的凡人。
这就够了。
三年后,《逝川叹:谢清晏与他的时代》出版,成为年度畅销历史读物。时雨在签售会上回答读者提问。
一个年轻人问:“时老师,您认为谢清晏的牺牲值得吗?”
时雨放下笔,看向窗外。春日的阳光很好,玉兰花开了满树。
“值不值得,要由被拯救的人来回答。”她轻声说,“那些因他修的堤而活下来的人,因他减的赋税而吃饱饭的人,因他的故事而选择善良的人……他们的存在,就是答案。”
签售会结束,她独自走向博物馆后院的古碑廊。
那里新立了一块无字碑,是秦教授坚持要立的——“给所有未被记载的守护者”。时雨在碑前放下一束白山茶,手指抚过冰凉的石面。
恍惚间,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耳边,是心里。
她抬起头,看见碑面反射的阳光里,有个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影子,对她微微颔首,然后消散在光中。
时雨笑了。
“好好守着。”她对着空气轻声说,“百年后,或许会有人记得你。”
风过庭院,吹动满树繁花。
花瓣落在无字碑上,像时间轻轻落下的吻。
而在时间不可见的维度里,一座由执念与悔恨铸成的牢笼中,囚禁着一位皇子永恒的魂。他透过裂痕,看着千年后的春天,看着那个女子走过花树下,看着她终于活成了安宁的模样。
他闭上眼睛,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无人看见的笑意。
这就够了。
他死于理想。
他囚于光阴。
她归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