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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七章 血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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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七年,正月十五。
上元节的帝都本该灯火如昼,但今年的灯市格外冷清。二皇子萧玦的马车穿过空荡的街巷,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单调的嘎吱声。他掀开车帘一角,看见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如蛰伏的巨兽,檐角悬挂的红灯笼像兽瞳,在风里摇晃。
“殿下,到了。”车夫低声说。
萧玦下车,面前是一座不起眼的道观——玄真观,太子萧珏每月十五秘密会见幕僚的地方。观门虚掩,里面没有灯火,只有积雪反射的月光,照亮庭中一株枯死的古柏。
王安递来一个木匣。萧玦打开,里面是谢清晏留下的蜡丸绢帛,还有一份他这几日暗中搜集的补充证据:太子外祖家侵占铜矿的账本、炸堤工匠的遗书、以及三位已故河工家属的血印状。
足够扳倒太子了。
至少表面如此。
“你们在这儿等着。”萧玦吩咐,“无论听到什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他推门而入。
道观正殿没有神像,只有一张长案,太子萧珏坐在主位,两侧坐着四位心腹幕僚。烛火跳跃,在众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太子今年三十六岁,面容俊秀,但眼袋深重,眼神里有一种常年算计养成的阴鸷。
“二弟来了。”太子抬手,“坐。”
萧玦没有坐。他将木匣放在长案上,推过去。
“这是什么?”太子没动。
“皇兄看过便知。”
太子示意身旁的幕僚打开。那是个瘦削的文士,展开绢帛,脸色逐渐变得惨白。他附在太子耳边低语几句,太子的手猛地攥紧椅子扶手,青筋暴起。
殿内死寂。
良久,太子笑了,笑声干涩:“好,好。谢清晏死了都不安生,还给我留了这么一份大礼。”
“皇兄,”萧玦直视他,“永宁四年江南水患,淹死三万人,流离失所者十万。你为了一座铜矿,值得吗?”
“值得?”太子站起来,走到萧玦面前,“二弟,你跟我说值得?这江山将来是我的,我想要什么,拿什么,有什么不对?那些贱民的命,能换一座铜矿,是他们的福气!”
萧玦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悲哀。这就是他争了十几年的储君,这就是未来的皇帝。
“皇兄,自首吧。”他说,“向父皇请罪,削爵去位,或可保全性命。”
“自首?”太子像听见天大的笑话,“我凭什么自首?就凭这几张破纸?谢清晏已经死了,死无对证!那些河工家属?给点钱,或……”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就闭嘴了。”
萧玦闭了闭眼。
他知道会是这样。但他还是来了,因为谢清晏的遗言里有一句:“若太子尚有一丝良知,予其自首之机。”
现在他确认了:太子没有良知。
“既如此,”萧玦从怀中取出第二样东西——一枚虎符,“禁军右卫已控制东宫。皇城九门,皆换了我的人。”
太子的笑容僵住。
四位幕僚同时起身,手按剑柄。殿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甲胄摩擦声,刀剑出鞘声。道观已被团团围住。
“你敢兵变?”太子嘶声。
“不是兵变,是清君侧。”萧玦平静地说,“皇兄,你犯的是叛国罪、弑民罪。按大朔律,当诛九族。但念在兄弟一场,我给你体面——鸩酒、白绫、匕首,选一样。”
太子踉跄后退,撞翻椅子。他指着萧玦,手指颤抖:“你……你早就计划好了!借谢清晏的刀,来杀我!”
“不。”萧玦摇头,“我本不想走这一步。是你逼我的——就像你逼死谢清晏一样。”
“一个贱民出身的臣子,死了就死了!”太子怒吼,“我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你敢动我,父皇不会放过你!”
“父皇已经知道了。”萧玦说,“这份证据,三天前就呈到了御前。父皇的批复是……”他取出最后一份文书,明黄的绢帛,盖着玉玺,“‘交由二皇子全权处置’。”
太子夺过圣旨,看清上面的字迹和玺印,彻底瘫软在地。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为什么?”他喃喃,“父皇为什么……”
“因为民心。”萧玦蹲下来,看着兄长失魂落魄的脸,“谢清晏死后,百姓在刑场外跪了三天三夜。各地州府传来联名血书,为谢清晏喊冤。父皇怕了——怕这江山,因为一个谢清晏,就坐不稳了。”
他站起来,背对太子:“选吧。天亮之前,我要见到结果。”
说完,他走出正殿。
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粒打在脸上,冰凉。萧玦站在庭院中,听着殿内传来的哭嚎、咒骂、最终归于死寂。半个时辰后,王安走出来,低声说:“选了鸩酒。已经……去了。”
萧玦点点头,胸口却空荡荡的,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
他赢了。除掉了最大的政敌,扫清了登基的最后障碍。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输掉了更重要的东西?
“殿下,”王安犹豫道,“谢大人的……遗腹子那边,出事了。”
萧玦猛地转身:“说!”
“太子党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昨夜派死士南下追杀。我们的人护送到江州,遭遇伏击,阿沅姑娘受伤,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萧玦眼前一黑。
他答应过谢清晏的。答应过要护那对母子周全。
“备马!”他吼道,“我要亲自去!”
三天后,江州官驿。
萧玦冲进厢房时,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阿沅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身下的被褥浸透暗红。一个老大夫正在施针,摇头叹息。
“怎么样了?”萧玦急问。
老大夫跪下:“殿下恕罪……胎儿已无脉象。母体失血过多,怕是……撑不过今夜。”
萧玦踉跄一步,扶住门框。他看见阿沅微微睁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嘴唇翕动,像是在念什么。
他走近,听见她在念: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谢清晏临死前念的诗。
“阿沅姑娘,”萧玦跪在床边,“对不起,我来晚了。”
阿沅缓缓转头,看着他,眼神恍惚:“是……二殿下?”
“是我。”
“孩子……没了吗?”她轻声问,眼泪从眼角滑落。
萧玦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阿沅笑了,笑容凄美得像将谢的花。“也好……这世道太苦,不来……也好。”她伸出手,萧玦握住,那只手冰凉,几乎没了温度。
“谢大人……留给您一句话。”阿沅气若游丝,“他说……若您赢了,请告诉您:‘治大国如补堤,堵不如疏,杀不如教’。”
萧玦的眼泪砸下来。他忽然明白,谢清晏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料到太子会追杀,料到孩子可能保不住,也料到……他萧玦会赢。
所以留下这句话。
不是遗言,是传承。
“他还说,”阿沅的声音越来越低,“若有个叫时雨的姑娘来问……就说……‘川已逝,堤犹在’。”
时雨。萧玦想起那个在刑场东边屋檐上,若隐若现的女子影子。
“她是谁?”他问。
“不知道……”阿沅闭上眼睛,“谢大人说,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来看他补堤。”
很远的地方。是千年之后吗?萧玦不敢想。
“阿沅姑娘,撑住,我找最好的大夫——”
“不用了。”阿沅打断他,“我去找他……找谢大人。他一个人……在那边……太冷了。”
她的手松开了。
萧玦握着那只逐渐冰凉的手,跪在床边,很久没有动。窗外,江州的雪下得正紧,覆盖了山川、河流、道路,也覆盖了所有的血迹与哭声。
他忽然想起谢清晏下狱前,最后一次与他对话。
那时他问:“谢清晏,你恨我吗?”
谢清晏答:“不恨。殿下也是棋子,只是位置不同。”
“那你恨谁?”
“恨这棋盘。”谢清晏看着窗外纷飞的雪,“恨这让人不得不互相残杀的规则。”
现在,萧玦成了执棋人。
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三日后,萧玦带着阿沅的灵柩回京,与谢清晏合葬。没有葬礼,没有仪式,只有他、王安和几个亲信,在乱葬岗那棵古柏下挖了个深坑,将两口薄棺并排放入。
填土时,萧玦亲自铲了第一捧土。
“谢清晏,”他对着棺木说,“你托付的事,我没办好。孩子没了,阿沅也去了。但你的话,我记住了——堵不如疏,杀不如教。”
雪落在新坟上,很快覆盖了新鲜的泥土。
回城路上,王安低声汇报:“殿下,太医署那个裴医官……失踪了。”
萧玦勒住马:“什么时候?”
“两天前。说是夜里出去采药,再没回来。周院判找遍了,只在她房里找到这个。”王安递来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三个字,墨迹仓促:
“终局见。”
终局。
在哪里?
他忽然有了答案。
“去刑场。”他说。
腊月十八的刑场,在雪后格外空旷。血迹早已洗刷干净,但石缝里的暗红怎么也去不掉,像烙在时光里的伤疤。萧玦站在行刑台中央,看着东边那处屋檐——谢清晏临死前凝望的方向。
什么也没有。
但他总觉得,那里应该有什么。或者……曾经有过什么。
“殿下,这儿冷,回吧。”王安劝道。
萧玦没动。他闭上眼睛,试着想象那一天的情景:谢清晏被绑在这里,一刀,又一刀,却一直望着东方,直到最后说“她来了”。
她真的来了吗?以什么样的形式?为什么别人看不见?
除非……她不在这个时空。
萧玦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冷的石板。就在他触碰到某个特定位置时——第三块石板与第四块石板的接缝处——指尖传来一阵灼烫。
他缩回手,发现指腹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符文,和谢清晏留下的玉玦纹路一模一样。
符文在发光。
“王安,你们退下。”萧玦说,“退到百步外,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靠近。”
“殿下——”
“退下!”
王安带人退走。刑场上只剩萧玦一人,风雪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
他再次将手按在那道石缝上。
这一次,光芒大作。
不是从石板发出的,是从他体内——从他触碰过谢清晏遗物、读过那些血书、见证过那些死亡的身体里发出的。无数金红色的光丝从他掌心涌出,钻进石缝,像树根寻找水源。
石板开始透明。
萧玦看见了另一个时空。
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一个叠加的、错乱的、无数时间线交织的维度。他看见谢清晏在牢房里蘸水写字,看见阿沅在观音巷绣花,看见自己站在观星台上遥望,看见那个叫时雨的女子一次次穿梭,一次次失去记忆……
他还看见一个老人——穿着一身奇装,脸上不知戴着什么,格外的亮,站在这个刑场上,也在触碰这块石板。
那是顾谦。
两人的目光在时间缝隙里交汇。
顾谦的嘴唇开合,没有声音,但萧玦读懂了唇语:
“救她。”
“怎么救?” 萧玦用眼神问。
“毁掉主锚。” 顾谦的影像在晃动,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玉玦完整之时,时雨将永困时川。唯一解法:在玉玦完整前,毁掉它在本时空的载体。”
载体?玉玦的载体不就是那块玉吗?玉在哪里,他怎么毁?
“每个时空都有映射。” 顾谦的身影越来越淡,“谢清晏墓中的玉玦是主锚,但在这个时空,有它的‘影子’——谢清晏死前吞下的那半块玉佩。找到它,毁掉它,锚点失衡,时雨或可脱困。”
半块玉佩。萧玦想起谢清晏的遗物清单里,确实有半块残玉,与玉玦形状相同,但被鉴定为普通陪葬品。
原来那是关键。
“代价是什么?” 萧玦问。他知道,这种事不可能没有代价。
顾谦最后的身影几乎消散,但他还是说出了答案:
“锚点毁,时空乱。此世历史或将改写,谢清晏可能……从未存在。”
萧玦僵住。
从未存在。意味着那些修过的堤、救过的人、流过的血、所有的牺牲与坚持,都将化为乌有。谢清晏会成为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影子,他的理想,他的爱情,他的死亡,都会消失。
值得吗?
为了救一个来自未来的女子,抹去一个真实存在过的英雄?
光芒开始减弱。顾谦完全消失了,刑场恢复原状,风雪依旧。萧玦跪在石板上,掌心符文淡去,但那段对话深深烙在脑海。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王安!”
王安跑过来:“殿下?”
“传令,”萧玦的声音在风雪中异常清晰,“掘谢清晏衣冠冢,找半块残玉。找到后……送到这里来。”
“殿下,掘坟是重罪,况且谢大人已经——”
“照做。”萧玦打断他,“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王安看着他决绝的眼神,最终低头:“遵命。”
萧玦独自站在刑场上,望着新坟的方向。
“谢清晏,”他轻声说,“如果你在天有灵,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风雪呜咽,像千年的叹息。
没有人回答。
但萧玦知道,答案必须由他自己来选。
在拯救一个具体的人,与保全一段历史之间。
在私情,与大义之间。
在现在,与未来之间。
他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血滴在雪地上,绽开刺目的红。
像另一个时空里,某个女子正在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