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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多读点书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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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侧门的石阶沁着深冬的寒意,青石板缝里渗出的冷气仿佛都带着重量。
苏晏笙裹着件雪白的狐裘,整个人几乎要陷进毛领里,静立在檐下那片将明未明的阴影中,望着长街尽头。魏客一在他身后半步,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哈出的白气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忽然,长街另一头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甲胄碰撞声、严厉的呵斥,还夹杂着隐约的哭喊,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
步夜铃不知何时已立在苏晏笙身侧:“王爷,是抄家。”
魏客一伸长脖子望了望,嘟囔道:“这么快?人还没审明白呢,家就先抄了?这效率,可真够高的,”
步夜铃侧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却明明白白写着“你这脑子怕是白长了”。
魏客一被他看得后颈发毛:“……你那是什么眼神?”
苏晏笙懒得与他二人多言,直接对步夜铃吩咐:“去瞧瞧是哪家。动静不小,这个方向,怕是……王侍郎府上。”
步夜铃领命。
魏客一更纳闷了,凑近两步:“诶?你咋知道是王文渊?你不是成天病恹恹地窝在府里,连朝都懒得上吗?消息咋这么灵通?”
苏晏笙被他吵得蹙起眉,抬手揉了揉额角,语气里透着一股对榆木疙瘩的无奈:“本王是懒得上朝吗?你自己算算,本王可有空上朝?”
魏客一一噎,想起这位爷不是在病中,就是在查案,要么就是在病中查案,确实……忙得脚不沾地。他撇撇嘴,小声嘀咕:“行行行,您忙,您日理万机……”
苏晏笙不再搭理他,只将狐裘又拢紧了些,目光重新投向空寂的街面,刚才那几句对话已耗去他不少精神。
魏客一自讨没趣,也闭了嘴。
不多时,步夜铃去而复返,低声道:“王爷,确是王文渊府上。禁军动的手。”
苏晏笙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又过了一会儿,几名王府亲卫押着李铮走了过来。他未戴枷锁,但步履沉重,神色间没有了往日身为副将的锐气,只余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地牢内,火光跳跃不定,将三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如同鬼魅随行。
面对那把拆解开的银壶和魏客一条理清晰的毒理分析,李铮没有任何辩解,直接坦然承认:“是末将做的。”声音干涩得像磨过砂纸,却平静得吓人。
魏客一忍不住追问:“为什么?赵将军待你如手足!”
李铮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强装的平静终于寸寸碎裂,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挣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个足以石破天惊的秘密,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来。
他讲述着如何无意间发现赵崇与南方亓国秘密往来的密信,如何查到那些与敌国勾结的商人,如何一点一点拼凑出那个以一座边城数万百姓性命为筹码、换取割据自立资本的疯狂计划。
“……末将与将军,二十三年生死弟兄,从尸山血海里一起爬出来的……”李铮的声音哽咽起来,浑浊的泪水终于滚落,混着脸上的尘垢,“我可以看着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可以替他死!但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背上叛国的千古骂名,遗臭万年啊!”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疯狂与绝望交织的血色:“寿宴之上,众目睽睽!他死于怪病,还能保全一份身后名,史书上最多一句暴卒!我……我只能为他……做这么多了!”
他这番泣血的陈述,用的是最直白不过的言语,带着说不上来的粗粝与滚烫的真挚。魏客一听得心神俱震,一时竟无言以对。
火光摇曳,映得苏晏笙的面容半明半暗。
李铮喉结滚动,声音沙哑:“末将……无颜以对将军泉下之魂。”
苏晏笙指尖在膝头轻叩,语调平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礼记》有云:‘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那你的弑帅之罪,当属何典?”
李铮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激烈的光芒:“王爷可知要离刺庆忌?我杀将军,非为私怨,为的是保住他身后清名!这是大义!”
苏晏笙声音依旧冷淡:“要离和庆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成就的是忠义之名。而你是自作主张,因为私心坏了规矩。”
“这实在是,有枉国法。”他忽然微微倾身,火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昔年齐桓公谓管仲:‘寡人有疾三’,卿可知将军之疾在何处?”他不等李铮回答,便自答道,“所谓见利不虞害。”
李铮以额触地,发出沉闷一响:“士不以利移,不以患改,末将只是怕将军……他晚节不保啊!”
苏晏笙俯身,拾起地上那副沉重的镣铐,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你以为这刑具,真能椎锻平夷,榜檠矫直?”他语气忽转凌厉,“一棰之罪,犹可解也……”
“一国之怨,未易报也。”李铮惨笑着接上他的话,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末将……愿承此棰。”
魏客一没太听懂,下意识地看向苏晏笙,眼神里带着茫然的询问。
苏晏笙瞥见他这懵懂的眼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有空多读读书,或者找个先生好生上上课。免得日后听闻圣贤道理,如听天书。”
魏客一:“……” 行,是他没文化了。
待李铮情绪稍平,魏客一想起另一个关键点,追问道:“那那个老乞丐呢?他怎么会牵扯进来?还死得那么蹊跷?”
李铮抹了把脸,哑声道:“那老乞丐,是个暗地里培育各种稀奇古怪菌类的能手。笑面菇就是他培育出来的。这东西,少量服用能让人飘飘欲仙,他自个儿贪心,在帮我提取完毒素后,偷偷尝了处理剩下的菌子……”
“等等,”魏客一抓住重点,“笑面菇毒素的提取法子?你们是从哪学来的?”
李铮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认命般的颓唐:“是……是一群自称噎鸣遗民的人找上我的。不仅是提取技术……连将军……连赵崇叛国的那些实证,也是他们……提供给末将的。”
地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衬得这寂静愈发沉重压抑。
苏晏笙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结了一层薄冰的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寒意凛然,仿佛能冻结人的魂魄。
魏客一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是噎鸣!这个阴魂不散的组织,竟真像一张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蛛网,早已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这桩案子的最深处!他们主动提供叛国的铁证,不动声色地煽动李铮走上弑主这条绝路……他们究竟想从这潭被搅得浑浊不堪的泥水里,摸出怎样一条大鱼?所图究竟为何?
他喉头有些发干,忍不住追问,声音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那他们……有没有和你提到过……时间倒流之类的……说法?” 这问题听起来有些荒诞,但结合姜宦官之前的疯话,魏客一觉得并非不可能。
李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回忆的困惑:“他们并未主动提及。倒是末将……也曾问过他们,如此费心费力,究竟所图为何。”
这一刻,连苏晏笙都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了身体,魏客一更是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两双眼睛紧紧盯着李铮,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李铮皱紧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些晦涩的言辞:“他们回答得……神神叨叨,玄之又玄。说什么……并非为了私利,而是为了更正,对!为了拨乱反正,让一切回归其本该在的轨道。” 他顿了顿,肯定地补充道,“但确实,从未明确说过时间倒流这等词语。”
“更正……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苏晏笙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像是在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了某种可怕真相的沉重。他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指节在昏暗的光线下泛出青白色,仿佛正与脑海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搏斗。
地牢石壁上的影子随着烛火不安地摇曳,将三人凝重的身形拉长又缩短,仿佛也在这“更正”二字的阴影下,扭曲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