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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求师记 ...

  •   第二天醒来时,窗纸外已透进一层灰扑扑的、有气无力的天光。

      魏客一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盯着头顶那素得没边的帐子顶,眼前却还是昨儿巷子里那幅光景。

      那姑娘白得吓人的脸,地上那片暗沉沉、几乎发黑的血泊,还有那老太太最后甩过来的眼神……浑浊,执拗,里头像掺了冰碴子,又冷又硬。

      他有点想去看看那姑娘到底怎么样了,药灌下去没有,夜里烧没烧。

      可念头一转,自己算哪根葱?

      一个路过、多管闲事、还沾了一身血的外男罢了。

      人家亲娘杵在那儿,跟尊门神似的,他去探哪门子的视?凭哪门子的身份?

      就这么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半晌的饼,跟被窝斗争了三百回合,终究还是认命地爬了起来。

      推开窗,外头是雪后初晴那种干冷干冷的空气,吸一口,像有小冰刀顺着喉咙往下刮。院子里扫出的青石板路,雪泥混在一起,脏兮兮的,日头有气无力地照着,半点暖意也挤不出来。

      他在自己那巴掌大的小院里来回踱了两圈,心里的烦躁像团理不清的乱麻,越缠越紧。

      不行,得给自己找点事干。

      鬼使神差地,脚步就蹭到了苏晏笙书房外头那条游廊底下。

      雕花的木门关得严严实实,里头静得跟没人似的,只有檐角融化的雪水,一滴,又一滴,不紧不慢地砸在下面的石阶上,声音空洞又单调。

      他就在那廊子底下,背着手,跟个巡街的老吏,来来回回地走。湿透的靴底踩在刚扫过、还泛着水光的砖面上,发出“唧唧”的、黏糊糊的摩擦声。

      正转到第四趟还是第五趟,那书房的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拉开一条缝。

      步夜铃那张万年不变的寒冰脸探了出来,眉头拧着个小疙瘩,声音压得低,却跟淬了冰碴子似的直往外冒寒气:“魏先生,您要有事,就进来说。在外头这么转悠……”他顿了一下,像是把后半句更不客气的话咽了回去,只吐出三个字,“烦死了。”

      魏客一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脸上赶紧堆起十二分殷勤的笑,侧着身子就从那门缝里溜了进去。

      书房里依旧是那股暖烘烘的、药香混着墨香的老味道。

      苏晏笙坐在书案后头,手里捏着卷文书,听见动静,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王爷,”魏客一凑上前,语气甜得能齁死人,“您今儿上朝辛苦了吧?有没有什么琐碎活儿需要小人搭把手的?哦对了,您身子感觉怎么样?昨儿夜里睡得可安稳?这天气反复无常,您可得仔细将养着……”

      “说事。”苏晏笙终于从文书上抬起眼,眸光清清泠泠,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直接截断了他那串毫无意义的问候。

      “呃……”魏客一搓了搓手,干笑两声,“那个,王爷,小人就是想打听打听……之前在地牢里,您不是提过一句,说给小人找个先生,教教规矩、认认字什么的……这话,还作数吗?”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后脖颈子凉飕飕的,不用回头也知道,步夜铃肯定又在那儿翻白眼了。

      苏晏笙似乎也顿了一下。他将手里的文书轻轻搁下,看向魏客一的眼神里多了点审度的意味。“嗯?”他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你有人选了?”

      “没有没有!”魏客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人就是觉得吧……是得读点书,识点字,好歹……陶冶陶冶那个……情操。您看,我现在也算是王爷您府上的人了,有时候在外头走动,万一……万一显得太没墨水,那不是跌您的份儿嘛!”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处处为主子脸面着想,“人家该议论了,哟,这个王爷府上的人,怎么连个字都认不全乎?跟个睁眼瞎似的。”

      苏晏笙听完,没立刻接茬。他只是微微向后,靠进铺着软垫的椅背里,狐裘蓬松的绒毛簇拥着他线条清晰、却没什么血色的下颌。

      他就用那种带着点倦怠、又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里的目光,静静地看了魏客一好一会儿。

      直看得魏客一心里发毛,脸上的假笑都快僵成面具了,才听见他慢悠悠开口:“想读书?”

      魏客一猛点头。

      “想陶冶情操?”

      魏客一开始小鸡啄米式疯狂点头。

      苏晏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片羽毛,落在地上都没个声响。“那你且说说,”

      他问,声音依旧平淡,“你从前,都读过些什么书?识得几个字?”

      “……”

      魏客一张了张嘴。

      读、读过什么书?

      九年义务教育课本算不算?《思想品德》跟《政治》能拿出来充数吗?他脑子里闪过一排排书名:《系统解剖学》、《局部解剖学》、《组织胚胎学》、《生理生化》、《病理病生》……一路狂奔到《法医毒理学》、《刑事科学技术》、《司法鉴定概论》……

      这能说吗?说了这位爷是能理解心肌细胞的跨膜电位,还是能搞懂毒物代谢的酶促反应?怕不是以为他在念什么邪教咒语。

      他这边脸色跟走马灯似的,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嗫嚅了半天,愣是一个像样的书名都蹦不出来。

      这场景怎么他妈的这么眼熟?

      像不像“可曾读过什么书”?

      可人家林妹妹好歹还能谦虚回一句“只刚念了《四书》”,他呢?他连《三字经》的头两句是“人之初”还是“狗不叫”都拿不准……

      苏晏笙见他这副窘迫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模样,脸上那点惯常的冷淡似乎极细微地松动了一丝。他摆了摆手,像是懒得再看他表演变脸:“罢了。没读过便没读过,不认字,也不丢人。”

      魏客一刚想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往回咽半口。

      苏晏笙接着道:“你自己去寻个合眼的先生便是。束脩笔墨,一应开销,直接找府里账房支取。”

      魏客一:“……”

      得,绕了一圈,这不还是嫌我出去丢人现眼,赶紧打发我去进修嘛!

      他心里疯狂刷过弹幕,脸上却立刻绽开一个灿烂到晃眼、感激到恨不得当场磕两个的笑容:“哎!多谢王爷!王爷您真是体恤入微、恩同再造!小人一定头悬梁锥刺股,好好学,绝不给您脸上抹黑!王爷您真是……”

      “行了。”步夜铃的声音从背后冷飕飕地飘来,同时一只没什么温度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力道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王爷还有公务,魏先生,请吧。”

      魏客一就这样被请出了书房。

      站在廊下,被穿堂风吹得一个激灵,他才算彻底回神。

      行吧,好歹能找老师。他摸了摸怀里那袋还没焐热的月例银子,心里的小算盘噼啪作响。

      王爷只说开销找账房,又没说预支,自己总得先垫上,回头再报销吧?万一找的先生不靠谱,是个水货,钱岂不是打了水漂?

      他出了王府,沿着还有点泥泞的街道漫无目的地瞎逛。

      雪后的京城,天空是那种漂洗过多次的浅灰色,阳光薄得像层纱,没什么温度。

      他琢磨着该上哪儿踅摸个先生。

      私塾?那都是开蒙的小豆丁。

      书院?人家估计连门都不让这种超龄文盲进。

      找个落第的穷秀才?上哪儿找去?难道去贡院门口蹲着,看哪个出来哭得最惨?

      走着走着,两条腿就跟有自己想法似的,不知不觉又晃到了昨天那家书店所在的街巷附近。

      远远瞅见“墨香斋”那块旧招牌,魏客一心里一动,书店嘛,读书人扎堆的地方,说不定能撞上个愿意赚点散碎银子贴补家用的穷书生?

      正瞎琢磨着,眼角余光却扫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正从旁边一家卖蜜饯干果的铺子里慢悠悠晃出来,手里还捧着个油纸包,边走边从里头拈了颗什么放进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

      那人也看见了他,脚步一顿,呆萌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

      “擀面杖侠……咳,沈姑娘?”魏客一脱口而出。

      沈乐栖慢吞吞地把嘴里的果脯嚼完咽下去,才歪了歪头,“什么虾?”

      “……没什么,口误,口误。”魏客一赶紧把那个不太雅观的外号咽回肚子里,干笑两声,“好巧啊沈姑娘,你也出来……逛街?”

      沈乐栖言简意赅:“采买。”

      ……采买?那你倒是把手里的蜜饯藏一下再说吧。

      她顿了顿,反问,“你呢?”

      “……闲逛。”魏客一答得毫无底气,眼神飘忽。

      两人一时无话,并排站在还有点湿冷的街边,气氛安静得有点微妙。

      其他不说,反正就现在来看,摊上他俩,纯算苏晏笙倒霉。

      “那个……”魏客一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脚趾抠地的沉默,“沈姑娘,问你个事儿呗?”

      “说。”

      “你……会写字吧?”问完他就想抽自己,这问的什么废话。人家以前是玄甲卫首席,审讯录供总要动笔吧?

      果然,沈乐栖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下,点了点头:“会。”

      “你那个……嗯,以前那行当,”魏客一比划了一下,做了个你懂的表情,“也需要认很多字吗?”

      他印象里,杀手刺客之类的,不是会杀人就行了吗?

      沈乐栖又拈了颗杏脯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声音有点含糊,但意思清楚:“不认字,怎么看懂加密的指令和传递的情报?怎么记录审讯的细节和归档的案卷?”

      魏客一噎住。好像……很有道理。是他刻板印象了。

      “而且,”沈乐栖补充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蜜饯是酸梅好吃还是杏脯好吃,“现在年头比前些年太平些,百姓日子好过点,识字的人也多了。最起码在京城,街口贴的告示,连要饭的蹲那儿琢磨半天,也能看懂个七八成。”

      魏客一:“……” 这地图炮……不对,这客观陈述,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他感觉心口像是被一支无形的小箭“噗嗤”一声扎了个对穿。

      “你脸色不好。”沈乐栖终于察觉到他表情管理有点失控,难得主动关心了一句。

      魏客一捂着并不存在伤口但真实作痛的胸口,有气无力:“没……没什么。就是觉得,我跟这京城,可能八字不合,格格不入。”

      他顿了顿,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看向沈乐栖,“那什么,沈姑娘,帮个小忙行不?”

      “说。”

      “你能不能……帮我写几个字?”魏客一眼睛亮了一下,“就写……‘找老师’?简单明了,让人一眼能看懂就行。”

      沈乐栖看了他两秒,没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纸笔?”

      “呃……”魏客一环顾四周,“去书店看看,那里肯定有纸笔。”

      二人并排走着,一时间只剩下沈乐栖偶尔从油纸包里拈东西吃的细微声响。

      果然,书店门口支着张瘸腿的小桌子,似乎是给客人用来抄书或暂放东西的,上头竟还真摆着半截秃笔和一方干涸的砚台,旁边散着些裁剩的纸条。

      “那儿有!”

      ……

      丢人。

      不知道魏客一丢不丢人,反正沈乐栖觉得丢人。

      我为什么要和他一块蹲这?

      终于想到这,沈乐栖的蜜饯子也见了底,她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连招呼都没打就晃晃悠悠的准备走。

      “多谢沈姑娘!”魏客一蹲在原地真心实意地道谢,“你别忘了!”

      沈乐栖摆摆手,注意力似乎又被对面糖画摊子新吹出来的一个龙形糖画吸引过去了,将原本装蜜饯子的纸袋窝呦窝呦,团了个团,随手往后一抛。

      魏客一也和她的背影摆了摆手,然后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弯腰,把那写着字的纸条用路边捡的小石块压在身前的地上,自己往后挪了两步,学着印象里那些蹲在街边等活计的短工样子,把胳膊搭在膝盖上,缩了缩脖子,又蹲了下来。

      店面旁边的墙根还算干净,没什么积雪泥泞。

      而且终于不用装的那么板正了……

      寒风卷着残留的雪沫子和尘土,贴着他的后颈、衣领子往里钻。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压得很低的天,又低头瞅了瞅地上那行略显孤单的墨字。

      “诚聘识字先生,教习启蒙,束脩面议。”

      沈乐栖的字有点发愣。字是端正的楷体,笔画清晰,转折有力,甚至称得上筋骨分明,完全不像出自一个拿擀面侠……啊不是,是前暗卫首席之手。

      她还是嫌“找老师”三个字有点丢人。

      墨迹在清冷的空气里干得很快,边缘晕开一点点模糊的毛边。魏客一就这么蹲在京城雪后初晴的街头,书店里飘出的陈旧墨香和隐隐的霉味萦绕在鼻尖,像个真正找不到活路、只能指望识几个字换口饭吃、或者攒点路费的落魄人。

      偶尔有路人裹紧衣服匆匆经过,投来好奇的、同情的、或纯粹漠然的一瞥,脚步不停,很快消失在巷口或街角。

      魏客一紧了紧身上不算厚实、还被昨日的血污弄脏了没来得及换的棉袍,把冻得有些发麻的手揣进袖子里,心里默默念叨:老师啊老师,便宜又好用还脾气好的那种,你在哪儿呢?

      这古代冬天的街头,可真他娘的不是人蹲的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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