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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绣娘?唐广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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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店出来,魏客一在街口杵了好一会儿,由着冷风往领子里灌,才觉得那股憋屈劲儿散开一丝丝。
日头已经歪到了西边,懒洋洋地照在化得稀烂的积雪上,拖出长长的、湿漉漉的暗影。肚子里适时地“咕噜”一声长鸣,提醒他该填填五脏庙了。
他摸了摸怀里那几个刚捂热乎的铜子儿,决定对自己好点儿,尝尝这古代京城的烟火吃食。顺着还有些泥泞的街面没走几步,就瞧见个支着油毡棚子的小摊。
一口大铁锅架在泥炉上,热气咕嘟咕嘟地往上冒,带着股面片和肉汤混合的、实实在在的香气,在清冷的空气里横冲直撞,格外勾人。摊子前零散摆着几张被磨得油光发亮的条凳,已经坐了零星几个客人,正埋头吸溜吸溜地对付着碗里的东西。
魏客一凑近瞅了瞅,锅里煮着些宽扁的面片,汤色浓白,翻滚着油花儿。旁边案板上,切好的羊肉片红白相间,青翠的葱花堆在一旁。他刚在一张空凳上落座,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系着条看不出原色围裙的摊主便咧着嘴迎过来,嗓门敞亮:“客官,来碗羊肉馎饦,刚出锅的,热乎!驱寒顶饱!”
“成,来一碗。”魏客一应着,顺手摸出几枚铜钱搁在油腻的木桌上。
摊主手脚麻利,正要转身去捞面,斜巷子里猛地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像根生锈的钉子,狠狠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救命啊——!来人啊!死人啦——!!”
那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马上要断裂的颤抖。
魏客一腾地站了起来,动作快过脑子。
死人?
桌上的铜钱被衣袖带得叮当一响,他看也没看,拔腿就往声音来处冲。
摊主在身后“哎——”地喊了半声,可魏客一哪里还顾得上。
巷子窄而深,两边的墙皮斑驳,积雪被踩得一片狼藉,混成了黑灰色的泥浆。
尽头是一户看着还算齐整的小院门,此刻半敞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灰扑扑旧夹袄的老太太正瘫坐在门槛外的泥水里,双手拍打着地面,涕泪糊了满脸,哭嚎得嗓子劈了岔:“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旁边已聚拢了三五个闻声出来的邻里,多是妇人,有的跟着抹眼角,有的不知所措地搓着手,交头接耳,声音压得低低的。
魏客一挤开人群,蹲下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大娘,出什么事了?谁在里面?”
老太太抬起一双哭得红肿浑浊的眼,见是个面生的年轻男人,哭嚎得更凶了,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黑黢黢的院里,说的话颠三倒四:“我闺女……我闺女在屋里头……一地的血!她、她拿剪子抹了啦!没气儿了呀!”
抹脖子?自杀?不,听描述更像割腕。但无论如何,失血性休克,抢救的窗口期短得吓人!
“我是郎中!”他脱口而出,也顾不上这谎扯得有多大、多容易被戳穿,人命关天,“让我进去看看!说不定还有救!”
他说着就要往院里冲。那老太太却像是被针扎了,猛地扑过来,一双枯树枝般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不行!你不能进去!那是我闺女的闺房!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进去?!我闺女要是……要是没死成,这清白怎么办?!你让她往后还怎么见人?!怎么嫁人?!”
魏客一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气笑了。人都快没了,血流了一地,还清白?还嫁人?
他试图掰开老太太铁钳般的手,急道:“大娘!先救人!救命要紧!别的往后再说!”
老太太却像是彻底魔怔了,整个身子堵在门口,哭喊变成了尖锐的嘶叫:“不行!不能进!你毁我女儿清白,我也不活了!我跟你们拼了!”
旁边一个看着爽利些的中年妇人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来帮忙掰老太太的手,嘴里劝着:“唐婶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先让这位小郎中去看看绣娘啊!人要是真没了,你说什么都晚了!”
另两个邻里也七手八脚上来,连拉带劝,总算把状若疯癫的老太太从门口挪开一点。魏客一得了空隙,再不多话,侧身就闪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扫得还算利落,只有正屋和一间低矮的偏房。正屋的门虚掩着,门缝底下,蜿蜒出一缕已经发暗的、粘稠的红色。
魏客一推开门。
一股浓重的、甜腥得让人头皮发麻的血气,混着屋里阴冷的潮气,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屋里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靠窗摆着一张旧木床,一个穿着半旧青色袄裙的姑娘,面朝下倒在床边的泥土地上。她身下,暗红色的血已经汪开了一大片,像打翻了的浓稠墨汁,浸透了地面,边缘有些地方已经微微发黑、板结。血泊旁边,扔着一把小小的、刃口沾满暗红血痂的绣花剪。
魏客一快步上前,单膝跪在血泊边缘,顾不上那粘腻冰冷的触感立刻渗透布料,伸手去探姑娘的颈侧。
没伤,皮肤还是温的。指尖下,隔了令人心焦的几秒,传来一丝极其微弱、飘忽得如同幻觉的搏动。
还活着!只是失血太多,休克了!
他立刻去检查伤口。姑娘左手腕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翻卷,露出底下惨白的组织。让魏客一心头狠狠一沉的是,这伤口不是常见的试探性横向切割,而是顺着小臂的方向,纵向的、沿着静脉血管的走向,决绝地、深深地划下去的,这样的割法,出血凶猛,难以自止。
他快速扫视四周。屋里干净得过分,没有现成的、适合包扎的干净布条。他咬咬牙,一把扯下自己外袍的里衬,又瞥见床边木架上搭着的一条半旧洗脸布巾,也一把抓过来。
他先用布巾死死压住伤口近心端的动脉位置,用尽力气,减缓那可能仍在渗流的血液。然后飞快地用牙齿配合右手,将撕下的里衬布条拧成一股相对结实的带子,在伤口上方紧紧捆扎住。动作因为急切而有些笨拙,但足够用力。
做完这些,他侧耳贴近姑娘的口鼻,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面色和嘴唇都已苍白如纸,透着一层不祥的死灰。
没有输血,没有升压药,没有无菌环境。他所能做的,只是用这最原始的方法,试图拉住这个正在飞速滑向深渊的生命。他小心翼翼地将姑娘的身体放平,把头偏向一侧。然后抬起她冰凉的双腿,用从床上扯下来的那床硬邦邦的薄被卷起来垫在下面,让血液尽量往心脑回流。
做完这一切,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地上刺骨的冰冷,还是因为过度用力,抑或是某种深埋的、面对这巨大无力感的战栗。
魏客一跪坐在冰冷粘腻的血污里,一边维持着按压止血点的姿势,手臂开始酸麻,一边死死盯着姑娘那苍白脆弱的侧脸,和那几乎看不见起伏的瘦弱胸口。
时间在这里变得粘稠而迟滞,每一息都被拉得漫长。屋外老太太断续的哭嚎、邻里的低声议论,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听不真切,只剩下嗡嗡的背景杂音。
屋里,只有他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和那悬于一线的、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的生命气息,在死寂中拉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煎熬的半盏茶时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和略显慌乱的喊声。
“让让!快让让!郎中请来了!”
一个背着陈旧药箱、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快步进来。他先是被屋内的景象和浓重血气冲得眉头紧锁,待看到魏客一那不合常规却有效的捆扎,和姑娘腕上被初步控制的伤口时,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他没多问,立刻蹲下身接手。探鼻息,翻看眼睑,又仔细查验伤口和魏客一的处理。
“止血的法子是对的,位置也准。”郎中声音沉稳,但语速很快,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只是这伤……太深,是顺着脉门走的,凶险得很。”他打开药箱,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将些淡黄色的药粉小心撒在狰狞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白棉布重新包扎,手法娴熟利落,比魏客一的临时处理妥帖得多。接着,他取出几枚细长的银针,在姑娘的人中、内关等穴位迅速下针,指尖稳定,不见丝毫颤抖。
“失血太过,元气怕是耗干了。”郎中一边捻动银针,一边沉声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陈述事实的凝重,“眼下能用针药吊住这一口气,已是万幸。能不能熬过今晚,看她命数,也看后续的调养跟不跟得上。”
魏客一见他处理得有条不紊,手法专业,心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才稍稍松了一丝。知道这时代真正的医者已经接手,自己那点半吊子的急救知识,可以退场了。
他默默收回已经僵硬的手,撑着发麻刺痛的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退到门边的阴影里,把全部空间和希望都让给那个忙碌的背影。
郎中全神贯注,又开了方子,让跟来的小学徒立刻跑去抓药煎煮。
院子里,老太太听说女儿居然还有一丝气儿,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终于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抽泣,听着更让人心里发堵。
魏客一这才感觉到浑身彻骨的冷意,低头一看,自己袖口、衣襟、膝盖处,都沾满了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板结的血污,双手更是糊满了粘腻。他挪到院角一个半满的雨水缸边,就着里面冰冷刺骨、浮着冰碴的水,草草搓洗双手和脸上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
冰水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混沌的思绪被刺得清晰了些。他站在昏暗的院角,听着邻里们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的议论,这才像拼图一样,慢慢拼凑出这姑娘的一点过往。
原来这姑娘,街坊都叫她绣娘,姓唐,名广君。生了一双出了名灵巧的手,刺绣的功夫在这片是头一份,尤其擅长仿制各种花卉,据说能绣得活色生香,引来蜂蝶。近年来还在东市租了个好大的门头,好些讲究的富户女眷,都愿意找她定制东西,按理说,靠手艺吃饭,日子不该太难过。
“可惜了,多好的巧手……”一个妇人唏嘘。
“手巧顶什么用?摊上那么个娘!”另一个撇撇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唐婶子那人,谁不知道?把闺女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呸,那叫看吗?那是攥在手心里,掐着脖子揉搓!”
“谁说不是?绣娘那孩子,白白净净,脸盘圆润,身子骨结实,看着多有福气,多健康。偏她娘,天天指桑骂槐,说像头……像头那什么,走路嫌她步子重,吃饭嫌她吃得多,和街口那卖豆腐的后生不过多说了一句话,回去就是一顿藤条,非说闺女思春了,骨头轻了,不干净了……”
“控制得死死的,绣娘接活挣的每一个铜板,都得一文不少地上交,想自己留点买针头线脑都不成。门也不让多出,跟坐牢似的。绣娘都二十出头了吧?前两年不是没有提亲的,她娘不是嫌这家底子薄,就是嫌那家门槛低,眼睛长在头顶上,高不成低不就,生生把闺女耽搁成老姑娘了。”
“昨儿个傍晚还听见院里吵呢,动静不小,怕是绣娘想自己攒点体己钱,又被骂得抬不起头……”
“唉,这次怕是真被逼得没活路了,才走了这绝路……”
魏客一默默听着,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他心口,又沉又闷,透不过气。
他想起刚才冲进屋时,眼角瞥见窗台上那个小小的绣绷,上面有半幅未完成的海棠,花瓣层叠,颜色娇艳欲滴,针脚细密得仿佛能闻到花香。那样一双能创造出如此生动美丽的手,却被迫用它握起剪刀,决绝地、沿着自己生命的脉络,狠狠划了下去。
他看着那扇仍旧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房门,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绣娘苍白如纸的脸,和地上那片巨大、沉默、令人眩晕的暗红。
珠圆玉润,健康丰腴,在他这个来自现代、见惯了多元审美的灵魂看来,明明是充满生命力的美好模样,在这里,却成了原罪,成了日夜被最亲近之人用言语和目光凌迟的瑕疵。
可怜。可悲。
更可恨的是那吃人的规矩和为你好。
魏客一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或许暂时拉住了她坠向死亡的脚步,但那道更深的、名为“禁锢”和“规训”的伤口,他无能为力。
救得了一次,救得了一辈子吗?
离开了这个名为家的牢笼,这世道,又有哪里是她的容身之处?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暗沉下来,暮色像泼翻的浓墨,迅速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寒风又起,卷着地上的残雪沫子,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煎药的学徒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罐子匆匆进了屋。又过了仿佛无比漫长的一阵,郎中擦着手走出来,对那瘫在台阶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灵的老太太嘱咐,语气平板:“血暂时止住了,人也有了一口回旋的气。药按时喂,伤口千万不能沾水,不能动气,不能下地。夜里必须有人守着,若是发起高热,或者伤口再渗血,立刻让人来寻我。”
老太太眼神空洞,呆呆地望着那扇门,好像根本没听见。
郎中摇摇头,不再多说,背起药箱,步履有些匆忙地离开了这个小院。邻里们见状,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只留下几句沉重的叹息,消散在越来越猛的寒风里。
魏客一还站在院角的阴影中,身上沾血的衣服被风一吹,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冷得他骨头缝都在打颤。就在这时,那一直瘫坐着的老太太,却忽然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一双浑浊无光的眼睛,直勾勾地钉在了他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感激,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一种深沉的、莫名其妙的怨怼,像是在看一个不该出现的闯入者,一个可能玷污她女儿“清白”、带来更多非议和麻烦的祸根。
“你……”她嘶哑的声音像破风箱,干涩地刮出来,“你怎么还不走?”
魏客一喉咙一哽。
“我女儿……没事了。”老太太死死盯着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毫不掩饰的驱赶,“你快走!别在这儿杵着!让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魏客一张了张嘴,一股冰冷的郁气堵在胸口,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想说,我是想救人。他想说,你女儿还没脱离危险。他想说,你那套“清白”比命还重要吗?
可最终,所有的话都冻结在舌尖。对着这样一双被偏执和恐惧彻底蒙蔽的眼睛,说什么都是徒劳。
他沉默地、缓缓地转过身,踩着一地泥泞冰冷的雪水,一步步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到极点的小院。身后,那扇破旧的院门,在他走出不到十步远时,便传来砰的一声沉重闷响,迫不及待地关紧了。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上。它隔绝了里面那个姑娘尚未可知的生死,也隔绝了那个以爱为名、冰冷刺骨的牢笼,更隔绝了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无力与悲悯。
巷子里的风更猖獗了,呼啸着穿过狭窄的通道,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扑打在他脸上。远处,那小吃摊的棚子下,还亮着一豆昏黄脆弱的光,在浓重的暮色里摇曳,像个模糊而遥远的梦。他那碗未曾入口的羊肉馎饦,大概早已凉透,凝成了一团油腻,或者已被摊主倒回锅里,等待下一个不知情的食客。
魏客一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腹部,紧了紧身上那件又脏又冷、沾着陌生生命血迹的外袍,迎着越来越沉、仿佛要压垮一切的夜色,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王府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荆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