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笑死人了 ...
-
将军府那间临时充作验尸所的偏厢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怎么也驱不散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赵崇的遗体被安置在两张并起的榆木条案上,覆着白布,静静躺在那儿。
魏客一屏退了左右闲杂人等,只留步夜铃如一尊门神般守在门口。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壮胆,这才伸手掀开了那方白布。顿时,一股甜腻中夹杂着腐坏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他胃里一阵翻腾。他先是用细棉布蘸了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遗体面部、颈部的血污,露出底下紫绀色的皮肤和密密麻麻的出血点,瞧着煞是骇人。
“血管爆裂……全身性出血……”他低声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理清思路。随即戴上那副自制的猪膀胱薄手套。
这玩意儿还是他费了不少唇舌,才让王府匠人勉强依着他的描述捣鼓出来的,虽说磕碜,好歹能隔个脏。
魏客一开始了系统性的检查。翻开眼睑,只见结膜下大片出血,红得刺眼;撬开口腔,牙龈、舌下均有明显的血肿。
他取出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银针——这已是他眼下能找到的最接近无菌的工具了,小心翼翼地探入咽喉深处,刮取了些许黏液残留,置于准备好的干净瓷片上。
“胃内容物…”他沉吟着,眉头紧锁。按这时代的规矩,赵崇这等身份的遗体,是万万不能轻易动刀解剖的。可他必须确认毒素的来源。
犹豫片刻,他取来一截中空的芦苇杆,手法极其轻缓地通过鼻腔探入食道深处,屏着呼吸,轻轻抽取了极少量的胃内容物。这法子粗糙又冒险,稍有不慎便会留下痕迹,但眼下,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将抽取物分别滴在几个白瓷碟里,又加入清水、酒、醋等不同的溶剂,仔细观察着变化。另取出一部分,喂给步夜铃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几只麻雀。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窗外的天色都有些暗了,魏客一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奇怪,太奇怪了。
胃内容物里确实检测出了毒素反应,那几只麻雀也很快蹬了腿,但毒物的浓度远不足以造成赵崇那般猛烈的、几乎是瞬间爆发的全身出血。
“不对,”他盯着赵崇那张凝固着诡异狂笑表情的脸,脑中飞速运转。难道不是因为入口的东西引起的中毒?可是现场已经勘验,不论是香薰还是衣物,均未验出有毒……
“等等!”他倏地转身,目光如炬,落在旁边托盘上那些已被封存的酒具上。他刚刚忘了,毒是被下在酒中的,如果是酒的话应该是进入小肠后才被吸收。赵崇专用的那个银质酒杯,被他单独放在一边,格外显眼。
但是酒中的毒素甚至毒不死一只麻雀。
所有宾客中毒较轻,只有赵将军毒发身亡,他们唯一不同的应该就是喝酒用的酒具了。魏客一再次拿起那只酒杯,几乎将整个鼻子都埋了进去,屏息凝神,细细嗅辨。除了残留的酒气,那一丝极微弱的、类似潮湿泥土和菌类的特殊气味,再次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魏客一取来一小块干净的白布,蘸了点清水,极其小心地擦拭酒杯内壁,尤其是杯底和那些繁复雕刻花纹的缝隙处。然后,他将那点湿润的布屑,放入另一个干净瓷碟,又滴上几滴清酒。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瓷碟,半晌,却不见什么明显变化。是量太少了?还是……需要别的什么条件?
“温酒!”他猛地想起步夜铃曾说过,赵将军畏寒,他在席上所用的酒,皆是温过的。加热……莫非是关键?
魏客一立刻让守在门口的守卫找来一个小巧的铜盆,盛上热水,将那个盛着布屑和酒液的瓷碟架在上面,微微加热。
随着水温升高,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布屑上沾染的细微残留物,在温热的酒液中,似乎缓缓析出了某种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孢子状颗粒,在碟底形成了薄薄一层、如同绒絮般的沉淀。
“这是……”魏客一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他强压住激动,取出一根最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沉淀挑出些许,放在从太医那里借来的、磨得极薄的水玉片下,对着窗户透进来的、愈发黯淡的天光,眯起眼睛仔细观瞧。
那些颗粒极其微小,呈卵圆形,表面似乎还有着细微的、难以辨明的纹路…
“真菌孢子……”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种罕见的真菌孢子,很可能只有在加热的状态下,才会被激活,释放出致命的毒素!他暂且将这种未知的真菌命名为“笑菇”。
他将自己的发现,低声而快速地向步夜铃说明。饶是步夜铃那般万年不变的冰块脸,在听罢之后,眼底也罕见地掠过了一抹凝重的神色。
主事厅内,苏晏笙依旧端坐在那张太师椅上,面色疲惫,唯有那双凤眸依旧清明。他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厅外,被隔离的宾客怨声时高时低,军中将领与刑部官员虽不再高声争吵,但彼此间那压抑的低语和暗中交锋的眼神,依旧让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他的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全场,最后,不着痕迹地定格在角落里的李铮身上。
李铮正低声安抚着几个情绪尤为激动的军中同僚,言辞恳切,表情沉痛,俨然已成了这群武将新的主心骨。他处理起事务来井井有条,迅速稳定了局面,不仅安排人手配合王府亲卫进行隔离和看守,甚至主动呈上了宴席食材的采购清单与所有经手人的名册。
太冷静了。苏晏笙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赵崇暴毙,李铮作为副手,悲恸或许是真,但这份临危不乱、甚至能迅速掌控全局的能力与效率,未免也表现得太过恰到好处。
约莫一炷香后,魏客一带着一身混杂着血腥、药水与其他难以名状的气味,从偏厢匆匆返回。
他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更多的却是深重的凝重。他快步走到苏晏笙身边,俯下身,用仅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将验尸的种种发现,以及笑菇的推测,快速禀报了一遍。
苏晏笙静静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唯有在听到“真菌孢子”、“需加热激活”这几个字眼时,纤长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可现在只能确定是酒中有毒,却没法知道是谁下的毒,刑部送来的口供完全没有用,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认真问了没……”
“可以先从现有的线索入手,让步夜铃去查查笑菇这条线索,说不定有所收获。”待魏客一说完,苏晏笙才缓缓端起手边那盏早已凉透的茶,浅浅抿了一口,目光依旧落在厅外看似忙碌的李铮身上,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赵崇这一去,西北兵权悬空,暗中觊觎者,不知凡几。”他顿了顿,指尖在袖中微不可察地朝李铮的方向动了动,“你细看,此番变故之后,何人得益最速,掌控局面最稳,那人便最值得你我推敲。”
魏客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骤然一凛。
只见李铮正指挥着两名亲兵,将一箱封存好的酒坛稳稳抬到指定位置,侧脸线条硬朗分明,眼神沉稳如水,不见半分寻常武将遭遇巨变时应有的惊惶与混乱。
难道下毒的真凶……竟是这位看似忠心耿耿、实则于第一时间便不动声色接管了权力的副将?只为那西北兵权?
可动机呢?仅仅是为了上位?那“笑菇”这等稀罕诡谲的毒物,他又是从何得来?
魏客一只觉得这案子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乱麻,刚以为找到了一个线头,用力一扯,带出的却是更多、更复杂的死结。
他望着苏晏笙那苍白却异常冷静的侧脸,心知这位心思深沉的王爷,恐怕早已有了自己的盘算。
这将军府的寿宴,哪里是什么喜庆筵席,分明是一场精心编织的杀局。而他们这些人,不过是被骤然卷入局中的棋子罢了。
想要破局,恐怕得比那设局之人,想得更深,看得更远才行。
窗外,不知何时雪已停了,只留下满院狼藉的雪泥和一片浸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