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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记忆诱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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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的工作室仿佛一个被精心打理的生态箱,阳光透过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在浅橡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旧书与雪松混合的独特气味。这与法医中心那种被消毒水和死亡浸润的空气截然不同,让林夏感到一种本能的不适。
当林夏在赵峰陪同下走进来时,苏棠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一台造型极简的意式咖啡机前。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蓝色丝质衬衫,衣摆束在白色高腰阔腿裤里,勾勒出纤细的腰线。阳光勾勒着她的侧影,显得知性而优雅。
“林法医,久仰。”苏棠转过身,笑容恰到好处,伸出手。她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是健康的淡粉色,修剪得一丝不苟。
林夏与她轻轻一握。就在指尖接触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熟悉的复合香气钻入鼻腔。前调的清冷雪松,中调那抹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以及后调沉淀下来的、带着体温的陈旧纸张与乳香……是那晚她在自己公寓空气中捕捉到的“记忆诱捕剂”!虽然极其清淡,几乎被浓郁的咖啡香气完美掩盖,但林夏那因联觉症而异常敏锐的嗅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瞬间将其捕捉并识别出来。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但多年的职业素养让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神更加深邃了些。“苏小姐,打扰了。”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赵峰例行公事地说明了来意,措辞谨慎,提及近期案件与苏棠作品某些情节存在的“令人不安的巧合”,希望她能以专家的身份,提供一些犯罪心理侧写方面的帮助。
苏棠耐心地听着,偶尔微微点头,目光却大多时间落在林夏身上,那眼神并非简单的审视,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的艺术品,带着一种探究的、甚至隐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模仿犯罪,或者借我的书来布局,试图与创作者建立某种扭曲的联系,这在犯罪史上并不罕见。”苏棠端起自己那杯咖啡,轻轻搅动着小巧的银勺,声音柔和而清晰,“我的读者群体庞大,其中确实不乏一些……对‘替代’他人生活,或者对‘完美犯罪’有着病态向往的人。”她的话语在这里微微停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夏,“毕竟,彻底成为另一个人,摆脱过去的影子,这种诱惑对某些人来说是致命的。”她的话像羽毛般轻柔,却带着沉甸甸的暗示。
“我们在一处现场,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物证。”林夏决定不再迂回,她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那张高清打印的照片,特写了银色芯片,背面“L.X.'s Shadow”的字样旁,刻意将边缘处“S.T.'s Echo”也纳入镜头,推到苏棠面前的茶几上,目光如手术刀般紧紧锁住对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背面刻着‘S.T.'s Echo’。苏小姐,对此你有什么解释吗?或者,你是否见过类似的东西?”
苏棠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并非惊慌,更像是一种被打断节奏的不悦。她放下咖啡杯,身体前倾,拿起照片,指尖在“S.T.'s Echo”那几个字上轻轻拂过,动作优雅而缓慢。她仔细看了片刻,眉头微蹙,抬起头时,眼中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丝被无端牵扯进命案而自然产生的愠怒:“‘S.T.'s Echo’?这确实是我的笔名缩写和‘回声’的意思。但这是什么?一个微型芯片?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无论是在我的生活中,还是在我的想象里。”她将照片轻轻放回茶几,身体靠回沙发背,姿态带着疏离,“林法医,仅凭这几个字母,你是怀疑我和这两起可怕的命案有关?这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她的反应几乎无懈可击,惊讶、不解、隐隐的怒气,都完全符合一个无辜者被无端指控时的正常表现。但林夏没有错过她拿起照片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短暂的了然与确认。她知道这芯片,至少,她对这个“回声”的意象出现在这里,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例行询问,排除一切可能性。”林夏不动声色地收回照片,放入公文包,“另外,注意到苏小姐最近在创作的新书《完美替身》,似乎也对‘身份替换’这类主题很有兴趣。不知书里是否涉及……生物识别特征,比如指纹的篡改?”
“作家总是对人性边缘和科技伦理的主题着迷。”苏棠放松了身体,重新端起咖啡,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自嘲的弧度,“《完美替身》探讨的是数字身份、心理认同和社会角色扮演,可没写过把指纹物理性地换到别人手上这么……硬核且缺乏美感的情节。”她轻笑一声,目光再次转向林夏,带着一丝探究,“看来,现实果然比小说更离奇,也更……粗暴。”
会谈在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苏棠提供了几条关于“崇拜者心理”、“仪式感犯罪”以及“替身情结”的泛泛侧写,听起来专业,引经据典,但仔细回味,却如同隔靴搔痒,对具体案件的侦破并无实质帮助。
离开时,苏棠亲自将两人送到工作室门口。在与林夏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借着侧身让路的姿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极快地说了一句:
“下次来访,可以试试我新到的瑰夏咖啡豆,风味很特别。或许……能帮你想起些什么被遗忘的……味道。”
林夏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回应,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公务车。直到坐进副驾驶,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才发现自己垂在身侧的右手掌心,因为过于用力地紧握,已经留下了四个深深的、泛白的指甲印。苏棠不仅知道芯片,她似乎还在……用一种近乎游戏的方式,引导她,试探她?那句关于“想起什么”和“味道”的话,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了她记忆深处那片被刻意封锁的、布满迷雾的区域。
回到法医中心,林夏立刻将自己关进办公室,反锁了门。窗外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昧的橘红色,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苏棠工作室里那若有若无的“记忆诱捕剂”香气,仿佛依旧顽固地萦绕在她的鼻端,混合着她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像一把古老而诡异的钥匙,在她那扇尘封已久、锈迹斑斑的记忆之门上反复刮擦、试探,试图找到锁孔。
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试图驱散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不适感。然而,就在她精神因疲惫而稍微放松戒备的刹那,一段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具体、更漫长的记忆碎片,如同潜伏已久的猛兽,猛地冲破闸门,携带着庞大的信息量和汹涌的情绪,冲入了她的脑海!
视觉:不再是模糊晃动的黑暗。她清晰地“看”到自己,一个约莫五六岁小女孩的视角正蜷缩在一个狭窄、阴暗的空间里。借着从高处窗户透进来的、昏黄微弱的光线,她辨认出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墙壁是斑驳的、令人压抑的暗绿色,墙皮有些地方已经剥落。天花板很高,挂着发出嘶嘶轻微响声的、老式的白炽灯泡,光线昏暗得像随时会熄灭。房间里并排放着许多张冰冷的、铁质的小床,床上的床单是统一的、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粗糙的浅蓝色。她正蜷缩在靠窗的一张铁床底下,脸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透过床板之间的缝隙,恐惧地向外窥视。
触觉:冰冷、粗糙甚至带着些沙砾感的水泥地,紧贴着她裸露的胳膊和脸颊,带来一种真实的、不适的摩擦感。她的右手心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带有棱角的东西,那东西硌得她手心发痛,但她却攥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听觉:远处传来沉重的、规律的、来回踱步的脚步声,那是成年男性皮鞋的硬底敲击在水泥地上发出的清脆又令人心慌的“叩、叩”声。同时,还有一个女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充满绝望的抽泣声从某个角落传来。而最近在咫尺的,是另一个更轻微、更稚嫩、带着同样恐惧的呼吸声,温热地拂过她的耳畔。她不是一个人躲在床下!她的身边,紧紧挨着另一个小女孩!她们共享着这狭小空间的恐惧和……微弱的温暖。
嗅觉: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充斥在空气中,但在这之下,她清晰地嗅到了一种……类似苏棠身上那“记忆诱捕剂”中后调的气息,陈旧纸张和淡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乳香。但在这个记忆的场景里,这气味不再带有苏棠赋予的复杂隐喻,反而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源自陪伴的安心。
关键画面:那双擦得锃亮、几乎能倒映出昏暗灯光的黑色男士皮鞋,停在了她们藏身的床前。鞋尖上,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粘稠的、像是泥泞又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一只戴着深色丝绒手套的手和之前记忆碎片里那只植入芯片的手一模一样!骨节分明,动作带着一种冷静的精准伸了下来,五指张开,似乎想要探入床底摸索。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刻,紧挨着她的那个小女孩似乎因为极度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里的、小动物般的呜咽。那只戴着丝绒手套的手瞬间顿住了,悬在半空。静默了几秒,手套的手指灵活地一动,仿佛变魔术般,一枚用色彩鲜艳的玻璃糖纸包裹着的、小小的水果硬糖,被轻轻地、几乎无声地放在了床沿与地面之间的水泥地上。然后,那只手收回,黑色皮鞋转过身,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直到消失。
情绪:极致的、几乎要让心脏停止跳动的恐惧,但在这无边恐惧的冰冷海洋中,因为身边那个同样颤抖的、温暖的细小身躯,因为那枚突然出现的、在昏黄光线下闪着微弱彩光的糖果,又混杂着一丝奇异的、坚硬的慰藉和……同盟感。
记忆的洪流到此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
林夏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额头上、鼻尖上全是冰冷的汗珠,背后的衣服也已经被冷汗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那个房间……是孤儿院!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段被权威医生诊断为“创伤性失忆”而变得模糊混沌的童年经历,竟然以如此清晰、如此具象的方式回来了!而且,另一个和她一起躲在床下、共享恐惧与微弱温暖的女孩是谁?是苏棠吗?那只戴丝绒手套的手,那个放下糖果而不是抓住她们的男人……他到底是谁?是守护者,还是伪装成守护者的猎手?那枚糖果,是安慰,还是……标记?
“糖果……”林夏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在记忆被尘封之前,她似乎确实对糖果,尤其是那种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老式水果硬糖,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收集癖和迷恋,已故的父亲曾为此多次责备她,认为这是不健康的孩子气的表现。原来,这执念的根源深埋于此,源于童年那次生死攸关的恐惧中,唯一一点带着色彩的、象征生存的甜味。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急促地敲响。林夏迅速调整呼吸,用纸巾擦掉脸上的汗,强迫自己恢复冷静,才沉声道:“请进。”
技术队的一名年轻同事一脸兴奋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林主任,有重大发现!我们按照您的指示,对芯片发出的那个特殊‘振翅声’频率进行了多轮反向解析和模拟增强,尝试了多种算法,发现它似乎并非随机噪音,而是能与一种特定的、极其罕见的神经波动产生谐频共振!我们比对了国内外多个脑科学和神经医学数据库,最后发现……它的谐频特征,与您三年前在《神经科学前沿》上发表过的、关于跨模态感知联觉患者脑电波特异性研究的论文中,提到的那个名为‘Theta-γ跨频耦合’的特殊波段,吻合度高达92%!”
林夏如遭雷击,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动作之大让椅子向后滑开发出刺耳的声响。
芯片的信号……是专门针对她的联觉症设计的?!有人不仅知道她这个深藏心底、视若禁忌的秘密,甚至已经深入研究并掌握了如何用特定频率的物理信号,来定向刺激、干扰,甚至可能……操控她的特殊感知能力?!
这绝不再是巧合或者偶然的发现,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她个人,精心设计、步步为营的局!一个将她视为实验对象的局!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办公室的门再次被猛地推开,赵峰脸色铁青地大步走进来,他甚至没顾得上和技术队同事打招呼,直接将手中的另一个平板电脑塞到林夏面前,声音压抑着怒火和难以置信:“林夏!你看这个!刚刚在本地最大的都市论坛‘江城热线’上爆出来的!”
平板上显示着论坛热帖榜首,一个标题用加粗红色字体标注、后面跟着数个“爆”字标签的匿名帖子异常刺眼:
【惊爆!市法医中心副主任林夏涉连环命案,疑利用特殊感知能力伪造证据、误导侦查!】
帖子内容极其恶毒且详尽,不仅首次公开详细描述了林夏的“联觉症”,文章将其歪曲为“因童年创伤导致的精神疾病引发的幻觉”,还暗示她与几名女性死者存在“不明私人纠葛”,甚至影射她利用职务之便,在之前的几起重大案件中“系统性误导”侦查方向,为真凶脱罪。发帖人显然掌握了部分内部信息和专业术语,虽然关键细节被刻意扭曲、夸大其词,但核心指控是林夏拥有并可能滥用非常规的“感知能力”这个她守护最严的秘密,却被公之于众,暴露在网络的聚光灯下,任人审视、质疑和鞭挞。
评论区已经彻底爆炸,各种猎奇的猜测、恶毒的谩骂、看似理性的质疑,以及要求彻查的呼声,如同病毒般蔓延开来。
“网安和技侦已经在追查IP和发帖人身份,但对方用了多层加密跳板和肉鸡,非常专业,短时间内很难锁定。”赵峰的声音沉重得像灌了铅,他看着林夏,眼神复杂,“上面……局领导和市里相关部门已经知道了,压力非常大。刚刚接到正式通知,要求你从即刻起暂时停职,接受内部调查组的审查。在调查结论出来之前,不得接触任何与案件相关的资料和人员。”
林夏站在原地,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凝固成坚硬的、无法呼吸的实体。芯片的定向刺激与操控,孤儿院记忆的被迫复苏,联觉症秘密的公开曝光,停职调查的孤立无援……这一切,如同无数根冰冷粘稠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将她紧紧捆缚,拖向一个早已为她准备好的、名为“嫌疑”的深渊。
她想起苏棠那句关于“想起什么”的低语,想起记忆里那枚放在床沿的、彩色的糖果,想起芯片上那行冰冷的“林夏的影子”……
她彻底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案件调查,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而她,已经从手握解剖刀的猎手,变成了在聚光灯下无所遁形、被所有人审视的猎物。
苏棠……你这个看似置身事外的畅销书作家,在这场针对我的围猎中,你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是抛出诱饵的引导者?是冷静记录的旁观者?还是……那个隐藏在幕后,握着所有丝线的、最危险的猎手?
林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回椅子,目光失焦地落在窗外。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却无法照亮她此刻内心的冰冷与黑暗。
她下意识地拿起桌面上那支绘图铅笔,笔尖悬在之前无意识画下的那个代表束缚与未知的“茧”的图案上。然后,她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决绝的恨意,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描画着那个茧的轮廓,黑色的线条越来越粗,越来越深,直到铅笔的石墨几乎彻底覆盖了那个区域,几乎要穿透纸背。
茧房已开。她已深陷其中,被无形的丝线层层包裹。
现在,问题的关键已不再是何时或如何破茧而出。
而是……如何在被这粘稠的黑暗彻底吞噬、同化之前,找到那个曾经和她一起躲在床下,共享恐惧与那颗糖果的,另一个“影子”。
她必须找到苏棠。不是以法医的身份,而是以林夏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