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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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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法院走出来后,沈岁聿坐上了辆公交车,车上的人不多,他选了一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从城南到城西几个来回零零碎碎的人上车下车,直到路过某站时广播报站,“——永安墓园到了,到站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后门下车。”
脑袋中那一根悬起的弦断裂,心在替理智作祟,脚步不受控地下了车,最后却站在墓园外迟迟不敢进去。
墓园外开了一家花店,女老板眼看着店外的人从来时站着原地到现在位置就没动过,好奇心驱使下,她走近笑问道:“你怎么不进去啊?我看你站着外面好久了。”
“我……”
沈岁聿眸光微微黯淡,眼底带着些许茫然,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个理由。
为什么不进去,为什么会不敢进去?
一道道质问声在心里反复横跳,他想了很久才在心中找到了个蹩脚的理由,或许是太过愧疚所以害怕见到江让。
见他欲言又止,女老板干这一行遇到的人多了也能猜大概情况,于是她试探性问道:“看你年纪也不大吧,是亲人离世了吗。”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要去接受生离死别的,别有执念别去害怕,人要学会去接受的,”她从手边拿了枝白玫瑰,轻笑道伸手寄去,“我马上下班了,我们算是有缘分这枝就免费送你了。”
他迟疑了一瞬,才道:“谢谢。”
“不用谢,”她关上店门,临走前挥手道别时,“不要害怕,要有勇气去和爱你的人见面。”
这句话像颗投入空谷的石子,在他脑袋里反复回弹,嗡嗡的余响缠得耳廓发烫。
直到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沈岁聿顿了下好似才回过神来,脚步朝着墓园的里面,这一次,他没有了犹豫。
江让的墓碑在第九排第七个。
沈岁聿其实并不清楚位置,一直以来他从没敢来看过江让。他一层层的走上去,最后停在九排第七个江让的墓碑前。
墓碑前摆满了鲜花零食、水果,这里面有网络上慕名而来的陌生人送的,有被江让生前帮助过的人送的,有江让的同事朋友、家人送的。
这些存在都能够足以证明生前一定江让是个极好的人,可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好人最后却没有好报呢?
他望着墓碑,冷石上嵌着张黑白照,江让穿着件白衬衫,领口松垮地敞着两粒扣,笑起来时眉梢眼角都浸着张扬的少年气。
“江让三个月了,我才敢来看你。”
沈岁聿的手轻轻抚过墓碑上的照片,他屈膝跪在冷硬的墓碑前,额头轻轻抵着嵌着照片的石面;
泪珠子砸下来,顺着碑面的纹路蜿蜒,恰好落在照片里少年张扬的笑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用着江让总爱和他开玩笑那般语气,笑声又涩又苦:“你不会怪我吧?”
沈岁聿在对于喜欢江让这件事太懦弱太胆小了,从前不敢把喜欢说出口来,甚至于在他死后也不敢来看他。
“我这次来什么也没给你买,只有带了一枝玫瑰别人送我的玫瑰。”
沈岁聿靠在墓碑边上,他对着空气自顾自呢喃,声音碎在风里,时而哽咽时而低笑。这副与虚空对话的模样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换作任何人撞见恐怕都会被吓一跳。
“你不嫌弃的话,我把花送给你。”
他把手中的玫瑰放在了最边缘不起眼的位置,比起旁边一束束光鲜亮丽的鲜花,他送的那一枝白玫瑰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可有可无的。
对于江让就像沈岁聿这个人一般,可有可无的有或没有都一样,可能没有他江让会过的更好、会更加幸福,起码活得好好的。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道带着厌恶的质问声如惊雷般炸响,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唐琳几乎是瞬间冲至他跟前,高跟鞋重重碾过地面,带起细碎的扬尘,眼底翻涌的嫌恶像淬了毒,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怒火。
“谁允许你今天来这里的?你以为你爸今天被判刑了,你就脱罪了就可以完美脱身了?凭什么啊!?”
见到沈岁聿今天出现在这,唐琳一瞬间愤怒冲破了理智上去指着他鼻子怒骂,连手上抱着的花束都掉落在脚边。
远处凝望的女人见状担忧地走上前来,江母拉住唐琳劝说:“小琳,算了…别说了。”
沈岁聿像个被抓包做错事的孩子,脊背微微佝偻着,头垂得更低,额前碎发遮住了眼底的神色。他自始至终沉默接受着唐琳的怒火,不反驳,也不辩解。
直到江母的出现,他浑身骤然绷紧,瞳孔猛地收缩,整个人定在原地,愣得忘了呼吸,喉结滚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双手无措地悬在身侧,指尖蜷了又松,连垂着的头都不知该抬还是该低,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只剩无地自容的慌乱。
江母朝向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礼貌的笑,弧度浅而僵硬,她柔声开口:“小聿,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事也不是你的错,所以阿姨不怪你。但是我很抱歉,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小让……”
她说道这里几乎哽咽道:“所以算是阿姨……拜托你,你以后就不要来这里了。”
沈岁聿怔怔看着那双与江让几乎一样的眼睛,哭红了眼,他的心还是忍不住一抽一抽的疼。
明明是他们做错了事,却还反倒是受害人来央求他,世上那有这个道理?
听江母这话,他眸光骤然一沉,开口时声音又涩又哑:“对不起,阿姨。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事情发生一直以来他从来向江母正式道过歉,沈岁聿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缓缓躬身,动作僵硬带着难掩的沉重,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所有未说出口的情绪。
起身时,他刻意避开了江母与唐琳的目光,脚步轻而滞涩地转身,背影孤寂,一步步融进巷口的阴影里,没再回头。
*
江让死的第四个月后周边再没有人会提起他,网上也不会弹出关于江让的消息,仿佛关于江让一切东西都开始从沈岁聿身边消失;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也渐渐地模糊不清。
沈岁聿到家时已经十一点了,整个楼道都寂静无声,只有零碎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
他走到房门前,手悬在门把上方,手指开始发颤,沈岁聿突然有些不敢进去了。
害怕推开这扇门,因为害怕去接受,所以才会一直去逃避事实;但是人总归要去学会接受的,不要害怕,要有勇气去面对。
不清楚过了多久,一声手机铃声响起,才打断了这长久的寂静。沈岁聿垂眸看备注那行“徐总”,迟疑了会儿后才接起了电话。
这几天徐忱听说江让的案子终于要开庭判刑了,他还特意发了消息关心询问沈岁聿几句;另外就是为了旁敲侧击想知道沈岁聿之后有什么想法,并且自己还宽宏大量表示道:给你多放几天假,放松放松心情之后来公司上班也不迟。
只不一天过去了消息还是未读状态,直到今天晚上徐忱终于收到了令人晴天霹雳的消息。沈岁聿先是感谢了他的关心与照顾,随后提出了离职申请。徐忱心下一急,立马火急火燎地拨了个电话过来。
“沈岁聿,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你真的要辞职啊?”男人挽留出言道,“你知道的吧,我是很看好你的,进公司一直以来你的天赋能力我们都有目共睹的,今年我推荐的部门经理就是你。”
徐忱苦口婆心劝说:“你才进公司两年,你刚进公司我一眼就清楚你以后肯定前途光明,但是毕竟去年你刚进公司也不好提升职的事情。最近你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但是没关系,现在事情过去了,只要你肯留下来,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也没人能说出半句闲话。”
“徐总,真的很感谢您看重我。”礼貌中带着毋庸置疑的拒绝,“不过,我无法胜任这个职位,可能要辜负您的支持。”
这话一出,沈岁聿就是毫无疑问地拒绝了。徐忱清楚,他做出的决定说出口的话,一般都属于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徐忱无奈苦笑声,退而求其次:“那你如果后悔了就回来,我随时欢迎你。”
沈岁聿迟疑了一会儿,或许他想他也许再也不会回这里了,最后却还是应了一声。
电话被挂断,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咔哒”一声轻响在楼道里格外清晰。
推开门的瞬间,浓稠的黑暗扑面而来,裹挟着清冷的气息。
屋子里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突兀,没有灯光,没有声响,只有家具在黑暗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像一群沉默的影子,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岁聿走到玄关处把灯打开,眼前一束强光闪过,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下意识抬手挡着眼睛。
客厅被照亮,映入眼帘的是整齐干净的客厅,好似刚买了的时般这套房自带的陈设,只是这里再没有属于江让的痕迹。
视野环顾一周,他的目光最后锁定在最里间的房间,那是江让的房间。
沈岁聿当初买房子坚定不移买的这套两室一厅,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甚至这还是套二手房,但这是在他能力范围内能买到且最合适的起两室一厅。
入住前,沈岁聿特意请江大设计师翻修了一遍,随后为了答谢把靠里间的主卧给了江让过来方便住。
这几个月这间房属于是从来不敢踏足的这片禁区,如今,沈岁聿终于有勇气要踏进他亲手规划的禁区。
沈岁聿缓步靠近房间,手握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动。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打开了那扇门,屋中是熟悉的内饰,干净整洁。
房中的物品都被唐琳几个月前带走了,衣柜中没有衣物,整个房间都空荡荡的。
房中所以关于江让的所有物都没有了,沈岁聿一件都找不到了。
他感觉自己呼吸有些困难,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瞬间涌出,双手掬起一捧,猛地拍在脸上。
寒意顺着毛孔钻进皮肤,混沌的神经像是被冰水浸透,瞬间清醒过来。
他缓缓抬眸望进镜面,眉骨锋利如裁,鼻梁高挺得恰到好处,唇线勾勒出清冷的弧度,五官精致得像精心雕琢的玉。
左额那道浅疤斜斜划过眉尾,带着几分破碎感,眼下青黑晕染,睫毛耷拉着沾着细碎倦意,满脸憔悴却未折损半分清俊。
这四个月以来他整晚整晚的失眠,几乎没有睡个安稳觉,最后只能靠着药物才能安稳入睡,最近情况越发的严重。
只要闭上眼睛脑袋里面全是江让。
沈岁聿踉跄着回到空荡的房间,目光无意间扫过空无一物的床头柜,突然想起那张他和江让的合照,本来是放在那儿的。
江让留下来的东西他一件也没有,而那张合照沈岁聿是唯一的。
但他却并不确定唐琳是否拿走了那张合照,如果拿走了,沈岁聿就连江让唯一留给他的东西都没有了。
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人失了方寸,心脏狂跳着拽着他往前冲,踉跄几步,跌跌撞撞扑到床头柜前,膝盖撞在床沿发出声闷响。
沈岁聿急切地在抽屉与桌面间摸索,第一个抽屉没有,第二个抽屉也没有……直到第三个抽屉,是个上了密码锁的抽屉。
房间之前并没有这把锁,所以这是江让那天上的锁,密码除了江让没人知道;沈岁聿一遍遍去试密码,江让的生日、唐琳的生日、他记得的各种纪念日。
全部都错了,所以都不是正确的密码。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沈岁聿输入最后的尝试,他的生日九月二十七号,开锁的手指抖得厉害。
沈岁聿也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手抖是因为害怕是正确的密码,还是害怕这不是正确的密码?
随着“咔”的一声,输入的密码正确锁掉到地上发出声闷响,沈岁聿那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也随之波涛汹涌狂跳不止。
他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张信纸,下面还有床头柜上消失的那张合照。
那张信纸被折成了两半,沈岁聿只觉得心脏跳动得厉害,他将信拿在手上,从背面还能看见微凸的字迹。
他的心悬在半空中,连呼吸都带着滞涩,将手中的信展开,上面的第一行字:
—小沈同志,晚上好。
不知道你是否现在能看见日出升起,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喜欢在朝东边那块坐着?我想我现在能给出你另外一个答案。
因为从这窗户的一隅向外望去,破晓的天穹,会驱散长夜最后一抹寒凉。我希望我是那向东而升的太阳,驱散你的所以寒凉。
沈岁聿,你偷偷看向我的每一个瞬间,我其实都知道,所以我故意露出破绽来,想着你会对我说出口。可是沈岁聿,你这个人好笨啊!嘴笨心也笨,如果一直不说出口的话,别人是不清楚你的心的。
奈何你命好,遇见了一个我。
我愿意为你破例一次,勉强先说出口。看到这里时感动吗?我可是第一次表白,对你说这样肉麻的话哎!那我就不多说了,你看完后就可以出来领取你男朋友的亲亲奖励了。
最后一行日期是九月二十七号。
每个字都显得格外刺眼,沈岁聿的握着信封的那只手忽然开始发颤,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缠得人喘不过气。
他怔怔地看着信纸上的字,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泪毫无征兆地滴在信纸上打湿了字迹。
沈岁聿才不得不信上天开得这个“不好笑的玩笑”,江让也喜欢他。
上天总是爱开玩笑,造化弄人让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互相喜欢却阴阳相隔。
他指尖颤抖着去够下面那张的合照,照片里两人一高一矮并肩站着。
照片中江让笑得眉眼弯弯,手比出俏皮姿势,沈岁聿依旧面无波澜,眼底没什么情绪,却顺着对方的动作微微侧身,指尖轻轻搭在对方臂弯,默默配合着。
许是哭到筋疲力尽,沈岁聿竟就这样抱着相框沉沉睡去。也就是这一天,几个月以来,沈岁聿第二次梦见了江让。
江让站着远处一句话也不说,沈岁聿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于是他开始拼命跑、可沈岁聿越拼命跑,两人距离却越来越远。
沈岁聿狼狈不堪摔倒在地,手掌磨出细密的血痕,再也没有了力气跑了。
偏偏他停下时,江让却又出现在他面前,不再是远处模糊不清的轮廓,而是江让蜷缩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模样,身上每一道伤痕都清晰得刺眼。
沈岁聿垂着头将一切都尽收眼底,每一个细节都在撕扯着他的神经。
这一幕与魏晨给他看过的尸检报告,伤痕都吻合,一共十一刀,失血过多死亡;所以江让那时还有模糊的意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走向死亡,最后是失血过多被疼死的。
沈岁聿猛地从床上睁开眼睛,胸腔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后背,低着头时才惊觉自己早就泪流满面。
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的暗影,怀中紧紧抱着相框,眼泪止不住似的顺着眼角滴在相片中江让的脸上。
沈岁聿从小到大并不是一个矫情爱哭的人,可这几个月里,他好似要把他前半生没有流过的泪报复性一次性流了个干净。
于是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开始一寸寸回溯这一生;那些欢喜与磋磨,痛苦与快乐,都在昏暗中渐渐清晰
五岁那年他妈骂他是没用的拖油瓶想扔掉他,最后沈岁聿自己走了回家;七岁时他妈在他眼前跟着别人跑了。同年沈卫国把火发在他身上,用玻璃瓶砸在他头上,左额头留下一条永远消除不掉的伤疤;
十三岁沈岁聿才步入初中,因为沈卫国的钱全都拿去赌了,最后还是国家政府发补贴他才上了学,他比同龄人晚上了一年学,但却并不受影响,反而年年名列前茅,因此遭受到排挤。
十六岁初三沈岁聿第一次遇见江让,沈卫国毫无根据就闹到学校说沈岁聿偷他了自己的钱,丝毫不顾忌周满的人当众辱骂自己的儿子。所有人都在看热闹,只有刚好来三中参加比赛的江让站了出来;同年沈岁聿考入江让同所高中,两人并无过多没有交集。
十八岁高二分班沈岁聿和江让正式相识,他们关系越来越好,江让给他过了第一个生日;十九岁沈岁聿高中毕业,沈卫国因非法建设赌场、聚众赌博被判刑入狱;二十二岁学业拔尖提前毕业、被教授称道前途无量;二十四岁居无定所渴望有个家的他买了第一套房子,有个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江让被沈卫国杀害。
沈岁聿这个人好像不配拥有很好的东西。十八岁的沈岁聿贪心的想留住江让在自己身边,所以在二十四年后上天为了惩罚沈岁聿,收回了不过是他私自贪心拿走的本就不配拥有的馈赠。
美好的东西总是不属于沈岁聿的。
从小他爸就教会了他这个道理,贪心不足的话就会失去的更多,可是人怎么可能不贪心呢,不曾拥有过都是会不甘心的。
可是往往是这样,最后失去的越多。
如果时间能倒退,如果命运能预知,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沈岁聿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在出现于江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