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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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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父亲按完腿,苏瑾正蹲在井边,就着木盆里的清水,小心擦拭着尤澜书匣上沾的墨点。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传来:
“好你个苏瑾,躲在这儿偷闲呢!三少爷叫我来传话,客人们都到齐了,让你赶紧过去。少爷说闲得发闷,指名要你过去伺候。”
苏瑾回头,见是平日里最照顾他的玉溪,立即眉开眼笑。玉溪比他年长几岁,在府中当差多年,待人温和,尤其疼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小书童。他今日穿着一身干净的青布衫,手里还拿着个小油纸包。
“快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玉溪笑着招手。因着苏瑾年纪小又嘴甜,府里不少仆役都对他格外照顾,常偷偷给他留些点心零嘴。苏瑾早已习惯这份特殊待遇,笑嘻嘻地跑过去,接过油纸包——里面是两块刚出炉的杏仁酥,还带着温热。
他迫不及待地塞了一整块到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谢谢玉溪哥!”可紧接着,他那张沾着酥皮屑的小脸就皱成了包子,扯着玉溪的衣袖小声哀求:"一定要去吗?好哥哥,你能不能跟少爷说没找着我,或者就说我在后院忙着清点库房,抽不开身?"
玉溪被他这模样逗笑了,怜爱地拍了拍他汗津津的额头,却故意板起脸:"你这孩子,怎么总跟别人反着来!前厅来了贵客,大家都争着抢着要去见识见识,你倒好,净想着躲清静。"
见苏瑾仍撅着嘴不情愿的样子,玉溪又软下语气,替他擦掉嘴角的碎屑:"快别磨蹭了,先去洗洗手脸。记得把指甲缝里的墨渍也洗干净,可别弄脏了小少爷的锦袍。"
……
前厅里,作为小少爷的贴身侍童,苏瑾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下人服饰——黑色长裤,雪白上衣,袖口还镶着一道精致的绣纹花边。在这等场合,即便是下人,也需衣冠整洁、举止得体。他低垂着眼,双手稳稳托着一个大大的紫檀木盘,上面精心摆放着尤澜少爷最爱的纯酿和各色酥点。身为专属仆役,他白日陪公子求学,夜晚随侍在侧,已是本分。
宴厅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苏瑾趁着上前添酒的机会,终是忍不住内心蠢蠢欲动的好奇,借着烛影晃动,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主位上那位大人物。
只一眼,便险些让他忘了呼吸。
那位居于上首的贵人,在满堂华彩映照下,确如朗月悬空。他身着的月白锦袍,并非单纯素白,细看之下,乃是以极细的银线在云绫锦上绣出连绵的暗色水波纹,灯烛辉映间,随着他举杯的轻微动作,衣料表面便似有清冷流光无声淌过,华美内敛。
其面容清俊,眉宇间疏离与温润奇异并存,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过分热络,亦不显倨傲。他只是安然坐于那里,周身却似有无形屏障,将凡俗热闹轻轻隔开。
苏瑾何曾见过这般人物,一时心旌摇动,竟看得痴了,连手中酒壶微微倾斜都未察觉。
恰在此时,那贵人似有所感,倏然抬眸,目光如电,精准地扫向苏瑾的方向。待发现只是一个偷偷张望的小侍童后,他眼中的锐利瞬间化开,转而对他微微颔首,露出一抹浅淡却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苏瑾心头一跳,像做了错事被当场拿住,慌忙低下头,只控制不住脸颊泛起薄红,再不敢抬眼,只规规矩矩地退到尤澜少爷身后,努力将自己缩成一道不起眼的影子。
对二皇子谢折衣而言,方才那道目光虽短暂,却足够引起他的警觉。多年宫廷生活,早已让他对旁人的注视异常敏感。此次前来尤府,表面是探望母妃妹妹的姻亲,实则是因即将入“明德堂”进学,各方势力已开始暗中绸缪,尤家不过是想提前示好。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谢折衣早已习惯用一张温文尔雅的假面应对,他谈笑自若,举止谦和,让人如沐春风,丝毫感觉不到皇子的架子。
然而,随着宴席接近尾声,最初的应酬热潮退去,他心底那股熟悉的厌烦与索然无味之感,又不可抑制地翻涌上来。
这种意兴阑珊,直到他的目光无意间再次落回那个小侍童身上时,才悄然消散。
那孩子显然放松了些许警惕,正垂着眼站在那里,黑漆漆的眼睛却迷迷蒙蒙地望着虚空,魂魄仿佛已神游天外。一张小脸干净漂亮,鼻梁秀挺,已初具少年俊美的轮廓。他手中还捧着酒壶,保持着随时准备上前斟酒的姿态,那发呆的模样,带着一种与这浮华场合格格不入的纯稚。
谢折衣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他随意倾身,向身旁的尤青山举了举杯,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尤澜所在的方向,明知故问:“尤大人,那边身着湖蓝锦袍的翩翩少年,想必是府上三公子?气度不凡,颇有尤大人年轻时的风范。”
尤青山闻言,脸上顿时堆满笑容,连忙应道:“殿下好眼力,正是犬子尤澜,侥幸也在明德堂求学,日后还望殿下多多提点。”
“尤公子举止得体,对下人似乎也颇为宽厚。”谢折衣语气温和,继而略带苦恼地轻轻摇头,“我看他身边侍奉的那个小童,低眉顺眼,倒也伶俐懂事。不似我身边那些人,终究缺了些许灵气。”
尤青山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苏瑾,心中微微一动,虽不确定二皇子具体何意,但脸上笑容不变,接口道:“殿下谬赞了,犬子于御下之道,确实尚需磨练。”
谢折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然起身,在众人略带诧异的目光中,缓步走向尤澜所在的位置。他在那华服少年及其身旁的小仆人身前停下脚步,目光却独独落在垂首敛目的苏瑾身上,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尤大人,令郎将这下人调教得甚合我眼缘,不知可否割爱,转赠于我?”
二皇子谢折衣此言一出,尤青山脸上立刻堆满受宠若惊的笑容,忙不迭地应道:“殿下言重了,能得殿下青眼,是这小子的福分,也是我尤氏的荣光!莫说一个小小书童,便是……” 他正欲欣然应允,将这视为攀附皇权的绝佳机会,却被一个突兀的声音骤然打断。
“不可!”
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声音来处——正是尤家小少爷尤澜。只见他眉头紧锁,竟不顾父亲骤然扫来的、严厉如冰刃般的目光,上前一步,急声道:“殿下明鉴!我这小仆苏瑾,不仅天性愚钝,办事毛手毛脚,有时甚至……甚至脑袋也不太灵光,恐难当伺候殿下的重任。府里伶俐懂事的仆人众多,殿下不妨再仔细挑选几个称心的?”
尤澜身为幼子,自幼被娇纵惯了,加之宴席间饮了几杯酒,此刻全然忘了君臣之别,只凭一股不愿割舍所有物的任性,言语间竟透出几分顶撞之意。他并未意识到,这番看似为尊者考量的话,在皇家威仪面前,已是何等的大不敬。
尤青山听得儿子如此不知轻重,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沁出细密冷汗,也顾不得许多,转身厉声呵斥:“逆子!住口!殿下面前,岂容你放肆!” 话音未落,他已撩起袍角,便要向谢折衣跪拜请罪。
谢折衣却抢先一步,伸手稳稳托住了尤青山的手臂,指尖微凉,力道却不容抗拒。“尤大人不必如此。”他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愠怒,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一脸不服、甚至对父亲下跪举动略显震惊的尤澜。
随即,他的视线又轻飘飘地扫向尤澜身后——那个名叫苏瑾的小书童,似乎才从神游天外中惊醒,迷迷糊糊地眨了眨清亮的眼睛,尚未完全明白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然而,一种对危险的本能感应,已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缩了缩单薄的肩膀,悄无声息地又往尤澜身后挪了半步,将自己彻底藏进主子的影子里,然后乖顺地垂下睫毛,避开了那道虽温和却似能穿透人心的审视目光。
谢折衣将这一切细微动作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是自嘲,又似是觉得有趣。“看来贵公子对此仆确是爱护有加,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亦不愿强人所难。”他微微一笑,方才那瞬间的微妙气氛仿佛从未存在过,眼神依旧温和,只是若仔细看去,那温和底下,已敛去了些许温度,未再分给那主仆二人更多关注。“今日盛宴,宾主尽欢,我也有些乏了,便先行告退,诸位尽兴。”
说完,他略一颔首,便在那位一直沉默如影的侍卫陪同下,转身离去,月白袍角在灯火中划过一道清冷弧线,将满堂的喧嚣与各异的心思,都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