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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楚祈安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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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的雪,最终是被鲜血与火焰融化的。
伊屠以近乎自毁的方式,强撑着指挥完了对溃军的追击。
赫连朔始终未曾亲自现身,但他的主力在此一役中几乎被歼灭殆尽,短期内再也掀不起风浪。
当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东渝军官被乌木斩于马下,伊屠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
剧毒混合着严重的内外伤,如同冰与火在他体内疯狂肆虐,尤其是那箭毒,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寒性,竟逆着血脉,隐隐攻向心脉与头颅。
他最后看到的,是乌木惊恐奔来的身影,随即便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乌木不敢有丝毫耽搁,留下部分人马清扫战场、安抚阿拉坦部落,自己亲自带着奄奄一息的伊屠,星夜兼程,赶回王庭。
消息比人马更快一步传回。
不是捷报,而是“王上重伤垂危”的噩耗。
王庭刚刚经历了一场动荡,人心本就不稳,此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让所有支持伊屠的力量都感到一阵恐慌。
赫连勃虽未公然露面,但其党羽暗中活跃的迹象却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云薇在议事殿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批复关于税制革新初步进展的奏报。
笔尖猛地一顿,浓墨在羊皮纸上晕开一大团污迹,如同她骤然沉入谷底的心。
她强迫自己冷静,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迅速下达了一系列命令,严密封锁消息细节,只对外宣称王上凯旋但负伤需要静养。
加派心腹守卫王庭各处要隘,尤其是伊屠的寝殿和她的居所;传令所有御医待命。
然后,她便如同石雕般,坐在议事殿里,等待着。
她想起他临行前那个用力的拥抱,想起他沙哑的“等我回来”,想起西境可能发生的种种惨烈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疼痛。
终于,在第三日的黄昏,乌木的车驾在重重护卫下,驶入了王庭。
马车直接停在了伊屠的寝殿外。
云薇得到消息,提着裙摆快步奔向寝殿。
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既有即将见到他的期盼,更有对他伤势的恐惧。
殿门打开,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御医们跪了一地,神色凝重。
乌木站在榻边,身上铠甲未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与担忧。
云薇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直直落在榻上。
伊屠躺在那儿,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紧闭着眼,他左臂包裹着厚厚的纱布,胸口也缠着绷带,呼吸微弱而急促。
她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咬住下唇才没有哭出声。
她一步步走过去。
“他怎么样?”她的声音在颤抖。
为首的御医匍匐在地,:“回王后,王上外伤虽重,但但最棘手的是那箭毒。毒性诡异,似乎似乎损伤了心脉,更更上行侵扰了脑络。臣等已尽力施针用药逼毒,但王上能否醒来,醒来后是否会留有遗症,臣臣等实在不敢妄断……”
遗症?
云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走到榻边,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冰凉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了。
就在这时,伊屠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王上!”乌木和御医们立刻紧张起来。
云薇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看着他。
伊屠缓缓地、极其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迷茫与空洞,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
他怔怔地看着穹顶繁复的图腾,眼神没有焦点。
“王上?您感觉如何?”御医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
伊屠的目光缓缓移向御医,又扫过满脸担忧的乌木,最后,落在了离他最近、眼眶通红的云薇身上。
他的眼神停顿了一下,带着纯粹的陌生和警惕。
那眼神,像极了云薇记忆深处,很多年前,在御花园角落里,那个总是沉默的少年质子。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沙哑、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你们……是谁?这里是……哪里?”
一瞬间,整个寝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榻上的伊屠。
云薇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看着他那双写满陌生和迷茫的眼睛,看着他因虚弱而显得格外苍白的年轻的脸,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
他……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乌木,不记得御医,不记得……她?
她几乎站立不稳。
乌木率先反应过来,急切地上前一步:“王上!我是乌木啊!您不认得我了?这里是乌苏王庭!您受伤了!”
“乌木……王庭……”伊屠喃喃重复着,眉头紧紧蹙起,似乎在努力回想,但脸上只有一片空白和因用力思考而产生的痛苦之色。“我头好痛……”他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捂住了额头,眼神变得更加混乱。
“王上刚醒,需要静养!切勿过度思虑!”御医连忙劝阻。
云薇死死攥着衣袖,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柔和:“你……受了很重的伤,需要好好休息。想不起来的事情,暂时不要想了。”
伊屠的目光再次投向云薇。这一次,他看得更久一些。那双迷茫的眼中,除了陌生和警惕,似乎还多了一丝别的什么。
他看着她华贵精致的乌苏王后的服饰,带着一丝不确定地问:“……云薇?…你怎会在这里?”
她看着他,过往那些针锋相对,那些暧昧纠缠,那个雪夜笨拙的拥抱和礼物,那个临别时沉重的承诺。
所有的一切,在他空洞的记忆里,都化为了乌有。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但她没有发出声音。
她看着他眼中的茫然。
一个疯狂地滋生出来。
也许……这是上天给他的解脱?
也是给她的一次机会?
她抬起手,用袖子轻轻擦去眼泪,努力挤出一个极其艰难,却尽量显得温和的笑容,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对,我是云薇。”
她顿了顿,迎着他探究的目光:
“是……会在这里照顾你的人。”
伊屠的失忆,如同在王庭投下了一颗无声的惊雷。
乌木和少数核心心腹在极度震惊后,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
御医诊断后,确认是奇毒损伤脑络所致,记忆停留在了大约四年前,他还在晟朝为质、最为艰难的那段时期。
至于能否恢复,何时恢复,皆是未知。
云薇以王后的身份,强势压下了所有异议和恐慌。她对外严格封锁了伊屠失忆的具体情况,只宣称王上重伤需要长期静养,所有政务暂由她与乌木等心腹大臣协同处理。
得益于她此前在朝堂上的表现和在平乱中的镇定,以及乌木的全力支持。
赫连勃那边似乎也在观望,暂时没有进一步的激烈动作,但暗中的窥探必然不少。
真正的挑战,来自于伊屠本身。
失去记忆的乌苏王,剥去了那层外壳,露出了内里棘手的本质。
敏感多疑又偏执骄傲的少年。
他不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君王,但那份强势和警惕却并未消失,只是以另一种更别扭的方式呈现出来。
他拒绝几乎所有陌生人的靠近,尤其是那些穿着乌苏贵族服饰、气息彪悍的臣子。
乌木是他唯一勉强愿意接触的人。
而对于云薇,他的感情则极为复杂。
最初是全然陌生的警惕。
他无法理解容貌极美的云野狗为什么被称为王后。
为何会出现在他身边。
明明昨天他不是还和楚祈安同游御花园吗?
就算楚祈安不在。
那其他的贵族子弟呢?
为何眼神看着他。
他潜意识里觉得这种眼神很熟悉。
这让他感到烦躁和不安。
云薇每日都会来看他,亲自监督御医换药,尝试着与他说话。
她穿着样式更接近晟朝风格的常服,试图减少他的隔阂感。
“该喝药了。”她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走到榻边。
伊屠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像受惊的鹿,带着明显的抗拒,瞥了一眼那药碗,便迅速移开目光,抿紧了唇,不说话。那姿态,分明是在说“不喝”。
云薇耐着性子,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御医说,这药对你的伤和……记忆有好处。”
伊屠依旧不看她,也不动弹,只是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气。
沉默的倔强。
云薇看着他那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她想了想,将药碗放在旁边的矮几上,自己则在离榻边不远不近的绣墩上坐了下来,拿起一本乌苏的风物志,轻声地读了起来。
她的声音柔和清亮,带着晟朝官话特有的韵律,缓缓地讲述着乌苏草原的四季、部落的传说、鹰的习性……
起初,伊屠依旧是全身戒备,对她念的东西毫无兴趣,甚至觉得厌烦。
但她只是读着,不靠近,不催促,也没有试图用那种让他心烦的眼神一直盯着他。
渐渐地,那平和的声音像是有某种魔力,驱散了些许他心头的焦躁。
他依旧没有看她,但紧抿的唇线似乎放松了一些,紧绷的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
过了不知多久,云薇读得口干舌燥,停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眼角的余光瞥见,伊屠的目光似乎极快地扫了一眼矮几上的药碗。
药已经凉了。
云薇心中微微一动。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默默地将凉掉的药端出去,吩咐人重新加热。
当她再次端着温热的药碗进来时,伊屠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这一次,云薇没有再多劝,只是将药碗放在他手边能够到的位置,然后继续坐回绣墩上,拿起了书,却没有立刻读,只是安静地等着。
寝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伊屠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情不愿的别扭,伸出手,端起了那碗药。
他皱着眉,盯着那漆黑的药汁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
然后,他闭上眼,仰头,将那碗苦药一饮而尽。
喝完,他立刻将空碗丢回矮几上,眉头紧紧拧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云薇看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嘴角的笑意,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裹了蜂蜜的果脯。
她将果脯轻轻推到他手边。
伊屠愣了一下,看着那几颗晶莹剔透的果脯,又抬眼看了看云薇。
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审视,仿佛在问:“这是什么?毒药吗?”
云薇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自己先拈起一颗,放入口中,示范性地吃了下去,然后对他眨了眨眼。
伊屠盯着她看了半晌,确认她没事,才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颗最小的果脯,飞快地塞进嘴里。
甜意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中和了药的苦涩。他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了一些。
她心中悄然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