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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你是自愿来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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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屠的伤势在缓慢好转,至少身体是如此。
御医换药时,他不再全身紧绷如临大敌,但眼神里迷茫并未减少分毫。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尤其是那个自称“云薇”、被称为“王后”的女子。
她每日都来,带着药,带着书,有时只是一杯温水。
她不再试图急切地与他交谈,只是安静地待在一旁,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陪伴。
她的声音很柔和,带着矜贵而优雅的腔调,却又奇异地不让他感到厌烦。
他忍不住开始偷偷地观察她。
观察她低垂眉眼时,长睫在白皙脸颊上投下的淡淡阴影。
观察她翻阅书卷时,纤细手指划过纸页的优雅弧度。
观察她偶尔因为他的伤势好转而微微上扬的嘴角,那笑容很浅,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涟漪。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在很久很久以前。但具体是什么时候,怎样的情形,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只有一种模糊的印象。
她是遥远的,明亮的,是他只能仰望的存在。
这种认知让他烦躁,也让他莫名地感到一种卑劣的窃喜?
为什么窃喜?他想不明白。
这天傍晚,云薇端着一碟清淡点心进来。
伊屠正靠在窗边,望着窗外乌苏王庭特有的、苍凉而壮阔的落日。
余晖将他墨色的长卷发镀上了一层暖金,那些细碎的宝石坠子在他发间闪烁着微光,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病弱。
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这位异域王子的貌美。
云薇将点心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轻声道:“用些点心吧,御医说你可以适当吃些软食了。”
伊屠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声音有些闷闷的:“这里……不是晟朝。”
云薇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嗯,这里是乌苏。”她答道,心微微提了起来。他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了?
“乌苏……”伊屠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似乎在想努力抓住什么,最终还是徒劳。
他忽然转过头,那双恢复了部分神采、却依旧带着少年般清澈迷茫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云薇,问出了一个他困惑已久的问题: “你真的是云薇?”
云薇握着托盘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想起来什么了?
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否认,轻轻点了点头:“是。”
再一次得到肯定的答复,伊屠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涌。
震惊、困惑、难以置信。
“晟朝的公主……”他低声喃喃,目光不受控制地在她异域风格的衣裙上扫过。
最终落回她脸庞上。“你怎么会在这里?成为……”他顿了顿,似乎那个词有些难以启齿,“乌苏的王后?”
他的问题单纯而直接,不带任何嘲讽和试探。
云薇看着他眼中纯粹的困惑,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难道要告诉他,是你以战逼婚,强行将我掳来的吗?
告诉这个记忆停留在最卑微时期的少年,他日后会变成一个强势,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君王。
她垂下眼睫,避开了他执拗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世事变迁,两国交好,故而和亲。”
苍白的解释。
伊屠显然并不完全相信。
他那份敏感多疑立刻冒了出来。
他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勉强或怨恨。
但他只看到了平静。
这种平静,反而让他更加烦躁。
她为什么不生气?
为什么不害怕?
晟朝最尊贵的公主,流落到这苦寒的乌苏,成为王后,面对一个失去记忆,形同废人的丈夫。
难道在她眼里,即便是现在的他,也依旧如同当年那般,微不足道,甚至不配引起她的情绪波动吗?
他猛地扭过头,不再看她,声音冷硬地丢出一句:“我不饿。”
他又开始用沉默和抗拒来筑起围墙。
日子一天天过去,伊屠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已经可以下床缓慢行走。
但他对云薇的态度,却始终处在一种微妙的拉锯之中。
他依然依赖她的陪伴。
当她不在时,他会显得焦躁不安,眼神不时瞥向殿门。
可当她真正出现在他面前,他又会立刻竖起无形的尖刺,用冷漠和别扭的言辞来武装自己。
他开始问一些看似随意,实则充满试探的问题。
“晟朝的御花园,还是种了很多牡丹吗?”他会一边摆弄解闷用的九连环,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
云薇会耐心地回答:“嗯,暮春时节,开得最好。”
“楚……那个镇国公世子,还经常入宫吗?”
云薇的心会随之微微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已成家,想必事务繁忙。”
伊屠便会沉默下来,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将那金属环扣捏得微微变形。
成家了?
他模糊的记忆里,他似乎总是围绕在公主身边。
如今他成家了。
那公主呢?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想不通,越想头越痛,那股无名的火气便又升腾起来。
有时,他会故意挑剔。
“这药太苦。”他皱着眉,推开药碗。
“这点心太甜。”他尝一口,便不再碰。
“这本书无趣。”他随手将云薇读给他听的风物志丢到一边。
云薇只是好脾气地应着,苦药便备上更甜的蜜饯,点心不合口味便换一种,书无趣便换一本游记或兵法。
她像是拥有无尽的耐心,一点点地包容着他所有因失忆和不安而产生的坏脾气。
她的包容,反而让伊屠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细节。
她眼下偶尔出现的青黑,那是她熬夜处理政务留下的痕迹。
她为他试药时,那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在他因噩梦惊醒时,匆忙赶来,身上只穿着单薄寝衣,发丝微乱的模样。
每一次注意到这些,他心头那股无名火便会奇异地消散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酸酸涩涩的情绪,让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最终却还是别扭地扭开头,或者生硬地转移话题。
他觉得自己病了,一种比身体上的伤更奇怪的病。
这天夜里,乌苏下起了开春后的第一场暴雨。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棂。
伊屠被一个极其混乱恐怖的噩梦惊醒,猛地从榻上坐起,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寝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梦中似乎有冰冷的锁链,有无尽的黑暗,有嘲讽的笑声。
还有。
一抹模糊的、鹅黄色的身影。
殿内烛火早已熄灭,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室内的一切,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纤细的身影,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走了进来。是云薇。
她也听到了雷声,担心他会害怕。
暖黄的灯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映照出伊屠苍白失措的脸。
他看到是她,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随即又立刻板起脸,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云薇没有回答,只是走到榻边,将灯放在矮几上。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他额上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用手帕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珠。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伊屠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躲开。
他闻到了她那种极淡的,带着花和甜果的干净气息,与他噩梦中那模糊的暖意隐隐重合。
鬼使神差地。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即将收回的手腕。
他的力道很大,带着蛮横和恐慌。
云薇吃了一惊,却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抓着,轻声问:“做噩梦了?”
伊屠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锁住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带着偏执意味的确认。
窗外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在这短暂的光明与轰鸣中,伊屠看着云薇被闪电照得有些苍白的脸,看着她那双清澈眼眸中映出的倒影,一个压抑了许久的问题,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声音沙哑而紧绷:
“你……真的是自愿来乌苏的吗?”
他不是以乌苏王的身份发问。
而是以那个曾经在晟朝皇宫角落里。
只能仰望她的质子的身份,问出了这个深埋心底的,关乎他所有自尊与妄念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