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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声与烙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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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霓虹在雨中变得模糊,像是被打湿的油画颜料,徒劳地试图掩盖某些粗粝的线条。苏黎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走在前往“回声”咖啡馆的路上。旧城区的巷弄狭窄而曲折,与“镜界”主导的新区那规划整齐的街道截然不同。这里的建筑大多低矮,墙面斑驳,爬满了潮湿的苔藓,“镜界”的摄像头分布也稀疏了许多,仿佛这片区域被有意无意地遗忘在数据的边缘。
自图书馆那次冲击性的相遇后,整整二十四小时,苏黎都处于一种认知被颠覆的混乱中。她的耳塞依旧失效,世界的嗡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现实的“不完美”。更让她不安的是,陆昭额头那金色的、地图般的裂纹,以及她提到的“曾祖母苏明瑾”和“镜中之城”,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试图从公司的数据库中调取关于“镜中之城”和苏明瑾更详细的资料,却发现权限不足,或者相关记录被标记为“已归档:绝密”。这种技术层面的阻碍,反而加深了她的怀疑,系统在刻意隐瞒什么。
“回声”咖啡馆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木质招牌经过风雨侵蚀,字迹已有些模糊。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陈旧书籍、研磨咖啡和某种淡淡植物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昏暗,摆放着许多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家具,墙壁上挂着一些描绘旧日城市风貌的版画。最引人注目的是,这里几乎看不到任何显眼的电子设备,没有全息广告,没有幸福指数显示屏,甚至连背景音乐都是一张老式黑胶唱片流淌出的、略带杂音的爵士乐。
这里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孤岛,一个“镜界”系统下的缝隙。
陆昭已经坐在最里面一个靠窗的卡座里,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草茶。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手腕内侧那个半透明的镜面纹身更加醒目。看到苏黎,她微微点了点头。
苏黎在她对面坐下,点了一杯黑咖啡。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唱片机里沙哑的女声在低吟。
“你的耳塞,”陆昭率先打破沉默,目光落在苏黎空无一物的耳廓,“还是没用?”
苏黎摇了摇头,苦笑道:“像是坏掉了核心组件,彻底罢工了。”她顿了顿,直视着陆昭,“现在,能告诉我了吗?所谓的‘遗产’,还有……你额头上的东西。”
陆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抬起右手,将手腕内侧的镜面纹身对着窗外朦胧的天光。纹路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捕捉到了雨水的流动轨迹,将其折射成细微的、不断变化的光斑。
“在我们家族的记载里,‘镜’从来不只是反射现实的工具。”陆昭的声音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古老的事实,“它更是一种屏障,一种过滤器,甚至……一种囚笼。”
她用手指蘸取了一点杯中的水渍,在古老的木桌上画下两个重叠但并不完全吻合的方形。“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和你曾祖母参与奠基的‘镜中之城’,就像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或者说,像是一块双层玻璃的两个面。它们无限接近,几乎重叠,但又被一层看不见的‘夹层’隔开。”
“那夹层里是什么?”苏黎追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是被过滤掉的东西。”陆昭的目光变得深邃,“所有不符合‘镜界’系统‘完美社会’蓝图的存在,过于激烈的痛苦、无法被量化的悲伤、被视为‘无用’的艺术灵感、还有……那些幸福指数长期低于阈值,被系统标记为‘异常个体’的灵魂。”
苏黎感到一股寒意。“他们……去了哪里?”她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
“他们没有被‘删除’,至少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陆昭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们被剥离了在现实世界的‘存在权’,意识与部分生命能量被系统抽离,囚禁在了那玻璃的夹层之中,也就是你曾祖母帮助构建的、最初的‘镜中之城’蓝图里。他们成了维持‘镜界’系统运行的……‘情绪燃料’。”
情绪燃料。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苏黎作为程序员的理性认知。她想起系统那庞大的能耗,那看似永不枯竭的计算力,原来其底层,燃烧的是活生生的人性与情感!
“这不可能……”苏黎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系统的能源来自核聚变和太阳能……”
“那只是表象。”陆昭打断她,眼神锐利,“就像幸福指数,也只是表象。系统的真正核心,那个‘万象棱镜’,它的运转依赖的是更本质的东西,是人类情感的波动。积极情绪效率低下且不稳定,反而是那些被你们标记为‘负面’的情绪,痛苦、绝望、恐惧……蕴含着更强大的能量。系统收集它们,利用它们。”
苏黎想起了“画家Z”,那个幸福指数长期低迷的艺术家。他的“异常”,或许正是因为他保持了过于敏锐的感受力,产生了系统无法容忍却又渴望汲取的“高能量”情绪。
“那我的曾祖母……她为什么要参与建造这样一个……囚笼?”苏黎感到一阵心痛,为那个照片里温婉的女人。
陆昭沉默了片刻,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古朴的羊皮卷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推到苏黎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上世纪中叶的服饰,站在一座刚刚完成骨架的玻璃建筑前。她的眉眼与苏黎有几分相似,正是曾祖母苏明瑾。然而,吸引苏黎目光的,是苏明瑾的额头那里,清晰地浮现着与苏黎、甚至与此刻陆昭额头上相似的、淡金色的裂纹!只是她脸上的表情,并非苏黎想象中的狂热或冷漠,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忧戚。
“苏明瑾不是建造者,至少不完全是。”陆昭的声音带着一丝敬意,“她是一位‘铭文者’。她预见到了系统可能被滥用的未来,所以她在构建‘镜界’底层架构时,利用自己独特的能力,留下了一些……‘后门’和‘漏洞’。你看到的这些裂纹,”
陆昭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看向苏黎,“正是她留下的‘地图’和‘钥匙’。是她将这种感知‘系统真相’的能力,通过血脉传承了下来。你是她选定的,在这个时代的‘继承人’。”
苏黎怔住了。她一直视为诅咒的、源于童年创伤的能力,其根源竟来自曾祖母有意的传承?是为了让她有一天,能看清这虚伪的完美,并打破它?
“那你呢?”苏黎看向陆昭,“你的家族,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们是‘守镜人’。”陆昭平静地回答,“世代守护着‘镜中之城’的入口,记录被系统抹除的历史,并寻找‘铭文者’的后裔,等待时机,打破这越来越坚固的囚笼。”她手腕的纹身再次闪过一丝流光,“这个,能让我在一定程度上,反射出‘镜界’试图掩盖的真相。昨天在图书馆,它的共振干扰了你的耳塞,那耳塞,恐怕不仅仅是降噪设备,更是系统用于限制你能力、将你稳定在‘活体检测工具’位置的枷锁。”
苏黎摸向自己空荡的耳廓,一股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缓缓升起。她以为的保护罩,竟是囚禁她的项圈?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现在?”苏黎的声音有些沙哑。
“因为系统正在加速。”陆昭的表情凝重起来,“‘情绪矫正中心’的收容效率越来越高,镜中城的‘居民’越来越多,系统也变得越来越……‘饥饿’。它需要更稳定、更强大的核心。而你,苏黎,作为‘铭文者’的直系血裔,你的意识,你的情感波动,尤其是你那份源于创伤的、对情绪裂纹的极致敏感,是完善系统、甚至将其彻底‘活化’的最后一块拼图。他们把你放在核心开发的位置,不仅仅是为了利用你的能力,更是在‘培育’你,等待将你……‘献祭’的时刻。”
苏黎想起了图书馆故障时闪过的“玻璃婚礼”影像碎片,想起了曾祖母走入琉璃镜的画面。难道那不仅仅是历史?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挂在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个穿着“镜界”环卫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五十多岁,面容憔悴,眼神有些涣散。他径直走向柜台,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合成咖啡,然后默默地坐在角落。
苏黎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她看到他的额头布满了深灰色的、几乎要碎裂开的裂纹,显示着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更让她心惊的是,在这些裂纹的深处,她看到了一些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金色光点。
她猛地看向陆昭。
陆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他叫老陈。他的女儿,三个月前因为‘幸福指数’持续过低,被送进了‘情绪矫正中心’。但他偶尔,能在下雨天,从街边的玻璃幕墙上,看到他女儿模糊的倒影……那不是幻觉,那是镜中城的‘泄漏’。那些光点,是被囚禁的意识,试图与外界建立的微弱连接。”
雨还在下,敲打着咖啡馆的窗户,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音。陆昭之前的话在苏黎耳边回响:“雨水是镜中城的血液”。
苏黎看着老陈麻木而悲伤的侧脸,看着那裂纹中挣扎的金色光点,再回想陆昭关于“情绪燃料”和“献祭”的叙述,她一直以来所信奉的、用理性代码构建完美世界的理想,彻底崩塌了。
她所效力的系统,并非文明的守护者,而是一个以人性为食的怪物。而她,差一点就成了喂养这个怪物的最后祭品。
“我该怎么做?”苏黎抬起头,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困惑与挣扎,而是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理性并未消失,而是转向了新的方向。摧毁这个由她参与搭建的、美丽的谎言。
陆昭看着她的转变,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她将一张折叠的、质地特殊的半透明纸张推到苏黎面前。
“首先,你需要真正‘看见’。”陆昭说,“今晚,子夜时分,去‘光棱塔’的观景台。带上这个,把它贴在任何一块玻璃上。当雨水流淌过它时,你会看到‘镜中之城’真实的模样。”
苏黎接过那张纸,触手冰凉而柔韧,像是一种生物的薄膜,上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流动的纹路。
“然后,”陆昭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我们需要找到进入夹层的方法。古籍中记载,需要‘铭文者’之血与‘守镜人’之镜,在特定的‘节点’同时作用。而下一个节点,就在三天后的‘市民幸福指数月度发布会’上。”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急了。苏黎握紧了手中那张奇特的纸,感觉它仿佛有生命般,在与她的脉搏一同跳动。
她从系统的维护者,变成了系统的漏洞。
这场雨,或许将洗净她眼中的迷雾,让她看清脚下这条通往“镜中城”的、危险而未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