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雨中之城 ...
-
子夜时分,雨下得更大了。
密集的雨点砸在“光棱塔”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仿佛无数细小的拳头在捶打着这个光鲜世界的表皮。塔顶的观景台在夜间通常关闭,但苏黎利用她的高级权限,轻易地绕过了安全系统。空旷的圆形空间里,只有应急指示灯散发着幽微的绿光,将她孤独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湿漉漉的玻璃穹顶之上。
城市在脚下铺陈开去,被雨水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无数玻璃幕墙建筑像冰冷的墓碑,反射着“镜界”系统精心调控的、代表秩序与和谐的霓虹色彩。幸福指数的光晕在雨中变得朦胧,仿佛一层虚假的薄纱,覆盖在沉睡的城市之上。
苏黎的手心微微出汗,紧握着陆昭给她的那张奇特的半透明纸张。它触感冰凉,像一块凝固的油脂,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韧性。她依言走到观景台边缘,寻找着一块不受内部灯光干扰的玻璃。最终,她停在一面倾斜的、雨水如瀑布般奔流而下的玻璃前。
深吸一口气,她将那张纸按在了冰冷的玻璃表面。
奇迹发生了。
纸张仿佛拥有生命,边缘迅速软化、延展,如同活着的菌毯般,紧密地贴合在玻璃上,其上的细微纹路与雨水接触的瞬间,被激活了,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深海般的幽蓝光芒。
下一秒,苏黎眼前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玻璃不再是阻隔视线的屏障,而是变成了一面……单向的观察窗。
玻璃之后,那本应是城市夜空和远处建筑的地方,呈现出的却是另一番骇人景象。那是一座存在于玻璃夹层中的、无限延伸的幽灵城市。它的轮廓与现实世界几乎重叠,街道、建筑的框架依稀可辨,但一切都是由扭曲、破碎的光影,凝固的烟雾,以及不断蠕动、试图重组却屡屡失败的意识残片构成。
这就是镜中之城。
没有阳光,没有天空,只有永恒不变的、如同黄昏般的昏黄光线,源自那些被囚禁者自身散发出的、微弱而痛苦的能量辉光。建筑的表面不是砖石,而是不断流动、变幻的记忆碎片与情绪波纹。一张哭泣的脸庞一闪而过,一段无声的呐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童年的玩具与死亡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苏黎看到了“画家Z”。他坐在一个由废弃画架和干涸颜料管堆成的“角落”里,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挥舞,仿佛在描绘着什么,但指尖流出的只有更加浓稠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油彩,滴落在他脚下那片由无数破碎梦想铺就的“地面”上。
她看到了老陈的女儿,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少女,她蜷缩在一个巨大的、不断重复播放着“情绪矫正中心”温馨宣传片的破碎屏幕后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身体随着屏幕上虚假的笑脸而剧烈颤抖。
她还看到了更多模糊的身影。他们像失重的游魂,在扭曲的街巷间飘荡,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有空洞的眼神和偶尔因极致痛苦而引发的、无声的痉挛。他们的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内部隐约可见如同电路板般的金色纹路,那是系统在抽取他们情感能量时留下的“导管”。这些导管如同寄生藤蔓,深深扎根于他们的意识核心,每一次能量的抽吸,都带来一阵肉眼可见的、灵魂层面的剧烈颤抖。
这里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噪音都更令人窒息。这是一种绝对的、被剥夺了表达权利的寂静,是情感被榨取、人格被稀释后留下的真空。
苏黎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她终于明白了“情绪燃料”的真正含义。这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活生生的、正在持续发生的酷刑。她参与维护的系统,每日每夜,都在进行着如此反人性的勾当!
她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目光扫过这座痛苦的牢笼。她发现,在镜中城的某些“节点”处通常对应着现实世界“镜界”系统的重要服务器基站或能量枢纽存在着一些更加明亮、结构也更复杂的“建筑”。它们像是一座座工厂,无数被囚禁者的意识流如同原料般被吸入,经过难以名状的加工后,转化为精纯的能量光束,沿着那些金色的“导管”,汇入现实世界的“万象棱镜”。
而整个镜中城的最深处,那片最黑暗的区域,苏黎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波动,那是她自己在调试系统时,无意识散发出的情感频率。她的意识,或者说她的“潜力”,早已被系统标记,成为了支撑这个庞大囚笼稳定存在的、不可或缺的“基石”之一。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非人的警报声突然在镜中城的深处响起!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苏黎的意识层面,刺得她大脑一阵剧痛。
她看到那些游荡的“居民”们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开始疯狂地、无头苍蝇般乱窜。而几个穿着类似“镜界”安保制服、但身体由更加凝实的黑暗能量构成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的“街道”上,他们手中拿着某种发出红光的仪器,似乎在扫描、搜寻着什么。
她被发现了!
那张贴在玻璃上的薄膜开始剧烈闪烁,幽蓝的光芒变得不稳定,边缘开始卷曲、焦化。显然,她的“窥视”触动了镜中城的防御机制。
苏黎猛地将那张即将燃烧起来的薄膜从玻璃上撕下,残留的灼热感烫伤了她的指尖。眼前的幻象瞬间消失,玻璃恢复了原状,外面依旧是那个被雨水笼罩的、看似正常的都市。
但她的心脏却在疯狂跳动,冷汗浸湿了后背。刚才看到的景象,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和灵魂。
她不敢久留,迅速离开了观景台。乘坐高速电梯下行时,她看着金属墙壁上自己苍白的倒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不再是旁观者,她已经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
第二天,苏黎以系统优化巡检的名义,再次来到了市立图书馆。她需要找到陆昭,告诉她昨晚的发现,并商讨下一步的计划。更重要的是,她需要确认那个“节点”的具体信息。
她在古籍修复区找到了陆昭。陆昭正在处理一批新送来的残卷,空气中弥漫着修复液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植物香气。看到苏黎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阴影,陆昭似乎明白了一切。
“你看到了。”陆昭用的是陈述句。
苏黎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比我想象的……更糟。”她简单描述了看到的景象,尤其是那警报和被惊动的守卫。
陆昭听完,神色凝重:“系统的防御机制比预想的更敏锐。你的‘铭文者’血脉,在近距离接触时,可能引起了核心的共鸣。”她放下手中的工具,示意苏黎跟她去后面的修复工作室,那里更私密。
工作室里堆满了各种修复工具和材料,以及大量等待修复的古籍。在一个锁着的橱柜里,陆昭取出一本用特殊油脂纸包裹的、厚厚的手抄本。书页泛黄脆弱,上面的字迹是一种苏黎不认识的古老文字,夹杂着许多手绘的、类似星象和建筑结构的图案。
“这是家族世代传承的《镜鉴录》,”陆昭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书页,“里面记载了镜中城的结构、系统的弱点,以及……进入夹层的方法。”
她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绘制着一幅复杂的、如同曼陀罗般的图案,中心是一个被裂痕贯穿的菱形,周围环绕着许多小点,有些点被标记了特殊的符号。
“这就是‘节点’分布图。”陆昭指着其中一个被红色朱砂标记的点,“三天后的‘市民幸福指数月度发布会’,将在市中心的‘万象礼堂’举行。那里,正是现实世界与镜中城能量交互最强的一个主要‘节点’。”
她指向图案中心那个被裂痕贯穿的菱形:“这里代表‘万象棱镜’的核心接口。而要打开通道,需要两把‘钥匙’同时作用‘铭文者’之血,滴落在节点现实的对应位置;‘守镜人’之镜,”她抬了抬手腕,镜面纹身闪过一丝微光,“折射出节点在镜中城的倒影,两者必须在能量流达到峰值的瞬间达成共振。”
“发布会现场守卫森严,我们怎么可能接近节点?”苏黎提出 practical 的难题。
“节点不一定在舞台中央。”陆昭指向图案上“万象礼堂”内部的一个具体位置,“根据记载,节点位于礼堂二楼东侧,一个用于存放老旧音响设备的隔间。那里靠近建筑的外墙玻璃,且相对隐蔽。”
她合上《镜鉴录》,目光灼灼地看着苏黎:“这是我们目前最好的机会。发布会期间,系统的注意力会集中在维持全场的高幸福指数表现上,对节点本身的监控可能会有一丝松懈。而且,雨水预报会持续,这对我们有利。”
苏黎沉默着。风险极大,一旦失败,她们的下场不会比镜中城里的“居民”好多少。但想到那些在夹层中痛苦挣扎的灵魂,想到自己差点成为献祭品的命运,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我需要做什么准备?”苏黎问,语气恢复了程序员的冷静,但这份冷静之下,是已然下定决心的火焰。
“调整好你的状态。”陆昭严肃地说,“你的情绪波动,你的‘裂纹感知’能力,是我们定位和激活节点的关键。同时,试着去感受、去控制它,而不是像过去一样仅仅是被动承受或依赖耳塞屏蔽。那是你的力量,不是你的诅咒。”
陆昭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看起来像是古董首饰盒的木质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把造型奇特的、类似金刚杵但顶端镶嵌着一小块不规则镜面的黄铜工具。
“这是‘破镜锥’,”陆昭将工具递给苏黎,“家族传承的器物,能短暂干扰系统的能量场。如果……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况,或许能为你争取几秒钟时间。”
苏黎接过“破镜锥”,触手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凉意。它不像武器,更像一种象征,一种传承。
离开图书馆时,雨已经小了,变成了蒙蒙细雨。苏黎没有打伞,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她抬起头,看着周围林立的玻璃大厦,那些光洁的表面之下,隐藏着另一个世界的痛苦。而她,即将尝试去敲碎这层看似坚固的屏障。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破镜锥”,又想起陆昭关于控制能力的告诫。
她闭上眼睛,尝试着不再抗拒那些无处不在的“情绪裂纹”带来的嗡鸣,而是主动去“聆听”、去“解析”。起初,混乱的噪音几乎让她崩溃,但渐渐地,她似乎能从中分辨出一些细微的差别:焦虑的尖锐、悲伤的低沉、偶尔闪过的微小喜悦的清脆……
这种能力,或许真的能成为钥匙,而不仅仅是负担。
她睁开眼睛,目光穿过雨幕,望向市中心“万象礼堂”的方向。
三天后,那里将不再是发布幸福指数的舞台,而将成为一场真实与虚幻、控制与自由的战争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