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褪色练习册 ...
-
褪色的练习册
怀沐在24岁这年，第一次烧了自己的高中校服。
纯棉的蓝白布料早已泛黄，领口磨出的毛边卷着灰，袖口还沾着当年不小心蹭到的钢笔墨水，像一道洗不掉的陈旧伤疤。她蹲在出租屋的阳台，打火机的火苗舔舐着布料，橘红色的光映在她姣好的脸上——鼻梁挺翘，眼尾带着自然的弧度，皮肤是冷调的白，只是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情绪，看着火焰吞噬布料，像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物。
烟味呛得她咳嗽了两声，她抬手捂住嘴，指腹蹭到唇角的细纹。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沈曼的视频电话，她直接按了挂断，把手机扔回沙发。火苗渐渐熄灭，剩下一堆焦黑的灰烬，被窗外吹进来的风卷着，落在阳台的瓷砖上，和灰尘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原貌。
就像她的17岁，早已在堆积如山的试卷、父母喋喋不休的期望和“你必须优秀”的规训里，烧成了一堆看不清形状的灰烬。
她起身走进房间，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藏着一本褪色的数学练习册。封面被翻得卷边，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怀沐”，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涂鸦——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是17岁的她在某个深夜刷题时，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画的。
指尖抚过那只兔子，怀沐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细碎的涟漪。记忆突然不受控制地倒流，拉着她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回到了那个被试卷和分数填满的17岁。
2015年，六月，高考倒计时30天。
教室里的吊扇吱呀作响，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虑。阳光透过窗户，在堆积如山的试卷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粉笔灰在光束里跳舞，落在怀沐的发梢。她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前排男生偶尔回头，目光会不自觉地在她脸上停留几秒，又慌忙移开——怀沐是班里公认的好看，即使穿着宽大的校服，也难掩清丽的五官，只是她总是低着头，眉头微蹙，眼神里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重，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怀沐，这道解析几何再讲一遍呗？”同桌林薇薇戳了戳她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
怀沐没有立刻抬头，手指还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着，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沙沙作响。过了半分钟，她才停下笔，侧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哪一步不懂？”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的清泉，只是语气里没什么温度，带着一种程序化的疏离。
林薇薇指着试卷上的辅助线：“这里，为什么要这么做辅助线？我想了半天都想不通。”
怀沐拿起笔，在草稿纸上重新画图，线条流畅而准确：“你看，这个图形是对称的，做这条辅助线可以构造全等三角形，把未知量转化成已知条件……”她讲得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可林薇薇却有些走神，看着怀沐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忍不住小声说：“怀沐，你真厉害，每次数学都能考年级前几。”
怀沐的笔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继续讲解题目。厉害？她心里冷笑。这份“厉害”，是用每天只睡3个小时、放弃所有爱好、被父母锁在房间里刷题换来的。是考试考砸了之后，父亲怀瑾沉默的眼神，和母亲沈曼喋喋不休的指责：“我们花这么多钱供你读书，你就考这点分？对得起我们吗？”“隔壁家的林浩又考了年级第一，你怎么就不能争点气？”
这些话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她不敢反驳，也不能反驳，只能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化作刷题的动力。她知道，在父母眼里，分数就是她的价值，考得好，她就是他们骄傲的女儿；考得不好，她就什么都不是。
下课铃响了，怀沐却没有起身，继续埋头做题。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只剩下她和几个同样在刷题的同学。窗外的蝉鸣聒噪，阳光越来越烈，晒得她头晕眼花。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稍微缓解了一些疲惫。
就在这时，班主任走进了教室，手里拿着一叠刚批改完的试卷。“怀沐，你来我办公室一趟。”班主任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怀沐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放下笔，跟着班主任走出教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班主任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班主任坐在办公桌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怀沐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缩。她看到办公桌上放着她的试卷，分数栏里写着一个刺眼的数字——128。对于别人来说，这可能是一个不错的分数，但对于常年考140以上的怀沐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滑铁卢”。
“这次怎么考得这么差？”班主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失望，“尤其是最后一道大题，明明是你平时最擅长的类型，怎么会做错？”
怀沐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我太紧张了，看错了题目条件。”
“紧张？”班主任叹了口气，“还有30天就高考了，你怎么能紧张？你是我们班冲击清华北大的种子选手，不能出一点差错。”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已经给你爸妈打过电话了，他们晚上会来学校一趟。”
怀沐的身体猛地一僵，手指攥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怕父母失望的眼神，怕他们无休止的指责。她想解释，想告诉班主任，她已经很努力了，每天都刷题到凌晨，可她的大脑像是生锈了一样，越来越迟钝，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在所有人眼里，她的“失误”就是不努力的证明。
走出办公室，夕阳已经西斜，把走廊的影子拉得很长。怀沐慢慢地走回教室，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堆积如山的试卷和她桌上那本还没做完的练习册。她坐在椅子上，看着试卷上那个刺眼的分数，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砸在试卷上，晕开了墨迹。
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地咬住嘴唇，肩膀微微颤抖。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重复着刷题、考试的流程，没有快乐，没有自由，只有无尽的压力和焦虑。她想逃离，想扔掉所有的试卷，想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可她又不敢。她知道，她的身后是父母的期望，是老师的信任，是所有人对她的“应该”，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不知过了多久，教室门口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怀沐立刻擦干眼泪，抬起头，看到父亲怀瑾和母亲沈曼站在门口，脸色都很难看。
“跟我们回家。”怀瑾的声音很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怀沐没有说话，拿起书包，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教学楼，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校门口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怀沐却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沈曼坐在副驾驶座上，时不时回头瞪她一眼，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愤怒。怀瑾握着方向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怀沐坐在后座，把头转向窗外，看着飞逝的街景，心里一片荒芜。
回到家，怀沐刚把书包放在地上，沈曼就爆发了：“怀沐！你到底在搞什么？128分！你怎么敢考出这种分数？”她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像一把刀子，割在怀沐的心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怀沐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不是故意的？”沈曼上前一步，指着她的鼻子，“我看你就是心思不在学习上！是不是谈恋爱了？还是偷偷玩手机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高考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你必须考上清华北大，否则你这辈子就完了！”
“我没有谈恋爱，也没有玩手机。”怀沐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每天都刷题到凌晨，我真的很努力了。”
“努力？努力会是这个结果吗？”怀瑾的声音突然响起，他走到怀沐面前，眼神冰冷，“我们给你创造了最好的条件，辞掉了应酬，推掉了工作，专门陪你高考，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隔壁家的林浩，人家每天只学到十一点，照样考年级第一，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我不是林浩！”怀沐突然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反抗。这是她第一次敢反驳父母，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愣住了，怀瑾和沈曼也愣住了，没想到一向顺从的女儿会突然爆发。
沈曼反应过来后，气得脸色发白：“你还敢顶嘴？我们为了你付出了这么多，你就是这么跟我们说话的？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不准看电视，不准玩手机，不准出门，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都给我刷题！”
怀沐看着父母愤怒的脸，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知道，无论她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会相信她。在他们眼里，分数就是一切，她的努力、她的疲惫、她的情绪，都不值一提。
她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拿起书包，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她靠在门板上，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房间里的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复习资料和试卷，墙上贴着“清华北大，触手可及”的标语，这些曾经激励她的东西，现在却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还没做完的数学练习册，翻开扉页，看着自己偷偷画的那只兔子，眼泪滴落在纸上，把兔子的轮廓晕得模糊不清。她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就像这只兔子，被关在一个无形的笼子里，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
夜色渐深，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怀沐擦干眼泪，拿起笔，重新开始刷题。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她无处安放的情绪。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父母期望的大学，她只知道，她必须坚持下去，因为她没有选择。
而此刻，26岁的怀沐坐在书桌前，看着这本褪色的练习册，看着那只被眼泪晕模糊的兔子，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后来，她确实考上了清华，成了父母的骄傲，成了别人眼中的“人生赢家”。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扇17岁时关上的门，再也没有打开过。她学会了隐藏情绪，学会了迎合别人的期望，学会了做一个“完美”的人，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自己。
手机又在口袋里震动，还是沈曼的电话。怀沐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喂，妈。”
“沐沐，你怎么不接视频？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沈曼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却又习惯性地开始说教，“女孩子还是要稳定一点，你那个工作太辛苦了，不如考个公务员……”
怀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那本褪色的练习册上。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城市的灯光璀璨，却照不进她心底的那个角落。她知道，这场始于17岁的逃亡，还远远没有结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褪色练习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