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凶手》曾忆

1、悖论自首

　　城市的夜，是一锅被灯火煮得翻滚的浓汤，喧嚣而麻木。

　　市刑侦支队队长林砚站在单向玻璃前，像一尊冷硬的石雕，与办公室里疲惫喧嚣的背景格格不入。他三十出头，眉宇间锁着的是经年累月与罪恶交锋沉淀下的锐利与严谨，熨帖的警服一丝不苟。

　　他手里拿着两份截然相反的报告。

　　一份，是技术队刚送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核查记录：昨晚十点整，神经科学家陈景明教授在三十公里外的巅峰论坛晚宴上，于数百人注视和全网直播下，领取“年度科学贡献奖”。视频时间码、人证、物证，链条完美，坚不可摧。

　　另一份，是十分钟前的报案记录。报案人，陈景明。他用工整如印刷体的字迹，在“事由”一栏写下了两个字：谋杀。

　　“姓名，李默言。时间，昨晚十点整。地点，我家别墅书房。凶器，一把黄铜镶边古董拆信刀。”

　　接待室里，陈景明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平稳，清晰，像在陈述一份实验数据。他穿着与领奖时同一件的深灰色羊绒衫，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林砚推开接待室的门，坐在他对面。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将那份证明他不在场的视频截图，轻轻推到他面前。

　　“陈教授，”林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解释一下。”

　　陈景明的目光在截图上的自己脸上停留片刻，没有震惊，没有慌乱，只有一丝极细微的、科学家遇到无法解释数据时的困惑。“不需要解释。我杀了人，我来自首。视频……或许是时间记录错了。”

　　“卫星授时，网络同步，数百双眼睛。”林砚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它们都错了，只有你的记忆是对的？”

　　“记忆不会错。”陈景明抬起头，直视林砚，那冰封的湖面下第一次有了裂痕，涌动着某种近乎偏执的确信，“我记得刀柄的冰冷，记得他身体的重量，记得血的味道……林警官，你告诉我，如果我没杀人，这些记忆从何而来？”

　　林砚沉默了。这正是整个悖论最核心、最诡异的地方。一个顶级科学家，为何要编造一个如此容易被戳穿的谎言？如果他没说谎，那这见鬼的“记忆”又是什么？

　　一小时后，林砚敲开了位于城东一栋老旧公寓楼的门。

　　开门的是个穿着宽松棉麻衬衫的男人，头发微乱，眼神却像能穿透迷雾的探灯。他叫顾知行，前犯罪心理学教授，现在是警队偶尔会咨询的“外部顾问”。办公室里还飘着淡淡的泡面味。

　　“林大队长？稀客。”顾知行没回头，语气带着他惯有的戏谑，“又是哪个棘手的案子，让你这位‘证据之王’屈尊降贵来找我这个‘江湖骗子’了？”

　　林砚将卷宗放在茶几上，小心地避开几本散落的心理学期刊。“一个案子。看了再说。”

　　顾知行慢悠悠地放下水壶，擦干净手，才走过来。他翻阅卷宗时，神情逐渐专注。当看到陈景明对记忆的描述与铁证如山的不在场证明时，他抬起头，眼中闪着光，身体不自觉地朝林砚的方向倾斜了一点。

　　“有趣……”他喃喃道。

　　“哪里有趣？”林砚皱眉，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像雪松一样的沐浴露气味，这让他有些不自在。

　　“逻辑是死了，但‘感觉’还活着。”顾知行放下卷宗，看向林砚，表情是罕见的认真，“林队，你的所有证据都在尖叫‘他不可能作案’。”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目光仿佛要钉进林砚心里：

　　“但我的直觉，以及他对记忆细节的描述方式，都在告诉我一件事——**陈景明主观上，完全没有撒谎。** 他坚信自己杀了人，就像你坚信地球是圆的。”

　　林砚愣住了。这结论比他面对的任何凶残罪犯都更让他不适。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正被顾知行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所牵引，一时失语。

　　“这不可能！”林砚最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是不可能。”顾知行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那是找到同类般的兴奋，“所以，我们面对的，要么是史上最完美的‘意识犯罪’，要么就是一种我们尚无法理解的科技。这个案子，**我跟你**。”

　　“跟我？”林砚捕捉到这个词。
　　“不然呢？”顾知行笑得像只狐狸，“你自己能解开这个结吗，林大队长？”

　　夜色更深。林砚回到办公室，窗外是城市的灯海，而他的内心却仿佛坠入了一个比夜更深的谜团。

　　一个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凶手”。
　　一个坚信自己双手沾满鲜血的“罪人”。
　　一个宣称对方没有撒谎的“骗子”顾问。

　　这悖论的旋涡中心，那个名叫陈景明的男人，依旧安静地坐在拘留室的床上，望着狭小窗口外的夜空，嘴里无声地重复着那句无人能懂的话：

　　“但我……确实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