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谕》猫刺不吃鱼刺

1、残烬与微光

　　山间的晨雾带着浸骨的凉意，悄然濡湿了我雪白的衣摆。我独自沿着蜿蜒的下山小径行走，四周寂静，只闻露珠从叶尖滑落、碎在石上的细微声响。腰间那枚代表清静宗内门长老身份的青玉令牌，随着步伐发出规律而轻缓的叩击声，在这空山里，是唯一的陪伴。

　　此行的目的，是探查山脚一处凡人村落疑似遭魔物侵袭的踪迹。越是临近山脚，风中夹杂的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便越是清晰，让我的心缓缓下沉。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终于，拨开一丛在深秋里已然半枯的荆棘，眼前的景象让我定在了原地。

　　那哪里还有什么村落。目光所及，尽是一片焦土，断壁残垣如同巨兽腐朽的骨骸，狰狞地刺破薄雾。更触目惊心的，是散落其间、那些已难辨人形的焦黑残骸，与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交织，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浓重的死气与血腥味混杂，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令人窒息。

　　我默然立于这片死寂的废墟边缘，纯白的道袍在萧瑟的风中微微拂动，与这满目疮痍格格不入。宗门戒律，修士不得过多干涉凡尘俗事，以免沾染因果。我虽为长老，亦需谨守。只是……

　　目光掠过那些凝固了惊恐与绝望姿态的躯体，心头终究是无法全然平静的波澜。正欲抬步，更仔细地查看是否有魔气残留，眼角余光却猛地捕捉到不远处一堆坍塌的屋梁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动静。

　　不是风，也非小兽。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的渴望所引发的战栗。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拂开焦黑的木炭与尘土，看到的景象让我的呼吸一滞。

　　一个孩子。

　　他蜷缩在几具成人尸身的庇护之下，浑身沾满了干涸发黑的血污与泥泞，小小的身子因为寒冷或是恐惧，正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一张小脸被污垢糊得几乎看不清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异常地亮，像被这场惨烈淬炼过的黑曜石，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望着我。

　　那双眼睛里，空洞，茫然，映不出天光，也映不出悲喜，只清晰地倒映出我这一身或许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的雪白。

　　我蹲下身，想查看他是否受伤。指尖尚未触及，他却忽然动了。那只沾满污血和泥泞的小手，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抬起，然后，精准地、紧紧地攥住了我垂落在剑鞘旁的雪白剑穗。

　　那剑穗是以冰蚕丝编织而成，素来不染尘埃，此刻却被那小小的、肮脏的手掌牢牢抓住，留下了清晰的污痕。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又似乎有什么在疯狂地滋生。那不是哀求，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抓住了某种唯一存在的、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执拗。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和我的剑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废墟，死寂，血腥，以及这个从尸山血海中幸存下来的、紧紧抓住我一缕剑穗的孩子。

　　宗门规矩在脑中回响：不可妄动凡尘因果。

　　可他攥着剑穗的力道，透过那细微的丝线，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孩童罕见的、近乎绝望的坚持。还有那双眼睛，在极致的空洞之后，隐隐燃烧着的，让我心头莫名一悸的火焰。

　　我素来心软，宗门长辈曾言，此为我修行之障。此刻，这心障便如此赤裸裸地横亘于前。

　　罢了。

　　我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抬起手，我没有试图去掰开他紧握剑穗的手指，而是极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拂去了他颊边一块凝固的血痂。动作间，我已解下了身后的素色斗篷，小心地、将他那小小的、冰冷的身躯整个包裹住，然后，轻轻将他从那片浸透了死亡的废墟中抱了起来。

　　他很轻，像一片羽毛，又很重，仿佛承载了这片土地所有的冤屈与死寂。

　　他依旧没有松开我的剑穗，甚至在我抱起他时，攥得更紧了些。

　　我没有再看那片焦土，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山上走去。雾气似乎更浓了些，将身后的惨状渐渐模糊。怀中的孩子异常安静，只有他细微的呼吸拂过我的颈侧，带着一点微弱的暖意。

　　山路寂静，唯有我的脚步声，以及腰间青玉令牌那单调的轻响。

　　我不知他来自何处，姓甚名谁。也不知今日这心软一带，日后会在这孤寂的山上，种下怎样的因果。

　　只是此刻，他需要一处避风的屋檐，而我，恰好有。

　　回到那座只我一人居住的、半是寺庙半是居所的山间院落时，天光已微微放亮。推开那扇熟悉的、略显陈旧的木门，院中那棵老梅树的枝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迎接。

　　我将他放在我平日打坐的蒲团旁，想去取些清水与干净的布巾。转身的刹那，衣角却再次被拉住。

　　回头，对上那双已然困倦不堪、却仍旧强撑着不肯闭上的黑眸。

　　我顿了顿，抬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划动，以灵力凝成常人可见的、温润的光痕：

　　【莫怕，此处安全。】

　　他怔怔地看着那浮空的光字，紧绷的小身子似乎放松了一丝，但拉着我衣角的手，仍未松开。

　　看着他那执拗的模样，我终是再次心软，重新坐了下来，任由他靠着我的腿侧。

　　窗外，山鸟初啼，晨曦微露。

　　而我清净了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此，多了一个从尸山血海中捡来的、沉默的、牵着我剑穗与衣角的小小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