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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墨痕与静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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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将那孩子安置在我卧房旁的耳房中,那里原本堆放些经卷杂物,昨日我略作收拾,添了一张小榻。
他依旧沉默,自那日被我带回这山间小院,便未曾开口说过一个字。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着,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时而空洞地望着虚空,时而又会紧紧跟随着我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不像个稚龄孩童该有的眼神。
我试过用灵力探查他的身体,除了一些皮外伤和长期的营养不良,并无其他暗疾。喉咙亦无受损痕迹。他的不言不语,大抵是惊惧过甚,心扉紧闭所致。
也罢,既带他回来,便需担起教养之责。言语既暂不可通,文字或可为桥。
这日,天气晴好,我将一张矮几搬到院中老梅树下,铺开素纸,研墨。他安静地坐在我对面,身上穿着我用旧道袍改小的青色衣衫,洗去污垢的小脸露出原本清秀的轮廓,只是面色依旧苍白,眼神沉寂。
我提笔,蘸饱了墨,在纸的左上端,缓缓写下一个字。
【沈】。
我的姓氏。
笔尖游走,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清晰的轮廓。写罢,我抬手指了指自己,又点了点那个字。
他看看我,又低头看看那个字,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没有任何表示。
我并不气馁,继续在旁写下第二个字。
【诀】。
我的名。
同样地,指自己,再指字。
他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依旧沉默。
我顿了顿,将笔放下,转而用手语。这套手语是我幼时失语后,师尊为我寻来,又经我自己简化改动,便于独自修行时梳理思绪所用。我缓慢地比划着,指向自己的动作,配合着口型,虽不能发声,但力求清晰。
【我——沈——诀。】
他看着我翻飞的手指,黑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困惑的情绪,但转瞬即逝。
我重复了几次,见他仍无反应,便也不再强求。正欲将笔墨收起,他却忽然伸出了手。那日紧紧攥住我剑穗的小手,此刻迟疑地,碰触了一下搁在砚台上的毛笔。
笔杆微凉,他指尖一触即收,像是被惊到,又像是好奇。
我看着他,将笔拿起,递到他面前。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接了过去。小手握笔的姿势生疏而笨拙,五指紧紧攥着笔杆,像是握着什么武器。
我起身,走到他身后,俯身,轻轻握住他执笔的手。他的身子瞬间僵硬了一下,但并未挣脱。我的手掌包裹住他微凉的小手,引导着他的力道,蘸墨,落笔。
笔尖触纸的瞬间,他能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我带着他,在那“沈诀”二字的旁边,依样画葫芦,缓缓写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沈”字。
墨迹有些洇开,结构松散,几乎不成形。
写完后,他立刻松开了笔,仿佛那笔有千斤重。他低头看着纸上那个丑陋的、属于自己的“作品”,又抬头看我,眼神里是种复杂的茫然,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我松开他的手,重新坐回他对面,指了指他刚写的字,然后,对他微微笑了一下,抬手比划:
【很好。】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的笑容,又看看那个字,嘴唇抿得紧紧的。
自那日后,习字成了我们每日必做的功课。我教他最基本的笔画,横、竖、撇、捺。他学得极慢,握笔的姿势纠正多次依旧别扭,写出的字总是带着一股压抑的、仿佛要将纸张戳破的狠劲。他很少看我示范,多数时候是低着头,紧盯着笔尖,仿佛在与那柔软的毫毛和流动的墨汁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有时,写着写着,他会忽然停下,盯着某处出神,周身弥漫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阴郁气息。每到这时,我便不再教,只静静坐在一旁,或是翻阅经文,或是打理院中几株草药,留他独自消化那莫名的情绪。
他从不主动要求什么,也从不表达喜恶。我给他食物,他便吃;我为他添衣,他便穿;我教他识字,他便学。乖顺得近乎麻木,唯有那双偶尔在我转身时,落在我背影上的目光,带着沉甸甸的、让我无法忽视的分量。
这一日,我教他“山”、“水”、“树”等字。写到“树”字时,我指了指院中那棵苍劲的老梅。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正值午后,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细碎金光。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收回视线,低头,在纸上他常练习的那片空白处,用力地、几乎是刻划般地,写了一个字。
不是一个新学的字,而是最初我教他的——【沈】。
依旧歪斜,却比第一次好了许多,笔锋间竟隐隐透出一股执拗。
写完,他放下笔,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地、明确地,将手指点在了那个字上,然后,目光直直地看向我。
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以及一丝……确认般的微光。
他在确认我的存在?还是在确认这个属于我的符号与他之间的关联?
我看着他眼中那小小的、白色的倒影,心头莫名一软。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得到了回应,便又低下头去,不再看我,只是伸出食指,一遍又一遍,在那个“沈”字上反复描摹,无比专注,仿佛要将它刻进心里去。
院中寂寂,唯有风吹梅叶的沙沙声,以及孩童指尖摩挲纸张的细微声响。
我看着他低垂的、带着点倔强弧度的头顶,心中无声一叹。
这孩子的心里,究竟藏着怎样一片废墟?而我这点滴的笔墨,这孤山上的寂静岁月,又能否在其中,浇灌出一丝真正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