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信笺》生洲

10、朋友

　　图书馆里时间流逝的痕迹，是阳光在书页上缓慢移动的光斑。
　　郁程到底没能看进去多少书，心思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总忍不住飘向身旁。反倒是帛理源，一旦沉浸进去，便仿佛与周遭隔绝，只有指尖偶尔在触控板上滑动，或是在键盘上敲下几个简短的指令。
　　当时钟指向九点半，帛理源合上了面前那本厚重的英文专著。这个动作打破了两人之间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的静谧。
　　郁程几乎立刻抬起头，投去询问的眼神。
　　帛理源站起身，动作很轻地将书本和笔记本电脑收进书包，然后看向郁程，用气音低声道：“出去走走。”
　　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平静的告知，却让郁程心头一跳。他忙不迭地点头，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根本没翻几页的书塞进包里，跟了上去。
　　走出图书馆大门，初夏上午的阳光瞬间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带着植物蒸腾出的暖融融的气息，与图书馆内空调的冷冽截然不同。郁程眯了眯眼，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胸腔里那点莫名的躁动都被这阳光熨帖了些。
　　两人并肩走在林荫道上，树影婆娑，在彼此身上投下晃动的光点。依旧没什么对话，但气氛却比在图书馆时松散了许多。
　　“喂，帛理源。”郁程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状似随意地开口，“你平时周末……都干嘛？”除了泡在图书馆。他在心里补充道。
　　“看书。”帛理源的回答言简意赅，果然不出所料。
　　“呃……还有呢？”
　　“写代码。”
　　“……好吧。”郁程摸了摸鼻子，试图为对方贫瘠的业余生活增添点色彩，“那……待会儿要不要去小卖部？我请你喝饮料，谢谢你帮我占座。”
　　他晃了晃手里的校园卡，试图让这个邀请显得更理直气壮。
　　帛理源侧头看了他一眼，阳光在他深色的瞳孔边缘镀上一层浅金，看不出情绪。“随你。”
　　正说着，前方篮球场喧闹的人声和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越来越近。几个穿着篮球背心、汗流浃背的男生正在场上奔跑争抢。
　　其中一个眼尖的，远远就看到了他们，立刻抱着球小跑过来，脸上挂着爽朗又带着点促狭的笑容——正是何梓枫。
　　“诶！我说怎么在球场没看见你呢，程哥！”何梓枫声音洪亮，带着运动后的喘息，他先用力拍了一下郁程的肩膀，然后目光就毫不掩饰地落在了旁边的帛理源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探究，“可以啊你，这就……形影不离了？”
　　最后四个字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意味分明。
　　郁程耳根一热，没好气地推开他：“滚蛋！我们刚从图书馆出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
　　“我这是劳逸结合！”何梓枫不服气地反驳，随即又笑嘻嘻地凑近郁程，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真加到了？我还以为你昨晚在群里吹牛呢。”
　　郁程恨不得捂住他的嘴，紧张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帛理源。对方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目光淡淡地落在远处的篮筐上，仿佛根本没听见何梓枫的话，又或者听见了，也全然不在意。
　　“你小点声！”郁程低声警告。
　　何梓枫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视线在帛理源和郁程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郁程那略显局促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我懂的”的笑容，然后又用力拍了拍郁程的后背：
　　“行啊兄弟，进度喜人！不打扰你们……‘散步’了！”
　　他把“散步”两个字咬得格外暧昧，说完便抱着球，大笑着跑回了球场，还不忘回头冲郁程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郁程：“……”
　　他现在非常想冲上去跟何梓枫打一架。
　　他有些尴尬地看向帛理源，试图解释：“那个……何梓枫他这人就这样，口无遮拦的，你别介意。”
　　帛理源的视线从篮球场收回，落在他脸上，只说了两个字：“没事。”
　　他的反应太过平静，反而让郁程准备好的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这种平静，不像隐忍，更像是一种……真的不放在心上。
　　两人继续往前走，绕过篮球场，喧闹声渐渐被甩在身后。
　　“他们……”郁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好像都挺怕你的，或者说不敢靠近你。”他指的是班上大部分同学。
　　帛理源脚步未停，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淡：“这样很好。”
　　郁程怔了怔。他听不出帛理源这话里是否有失落或无奈，更像是一种陈述，一种他早已接受甚至乐见其成的状态。一种无形的墙，由他自己构筑，并拒绝他人靠近。
　　他心里莫名地有点发堵。
　　“其实……”郁程组织着语言，“何梓枫人挺好的，就是咋咋呼呼。还有待域，虽然有时候嘴贱了点…季冕缘看起来……”他笨拙地数着，想把那个热闹的、鲜活的世界描绘给他听。
　　帛理源沉默地听着，没有回应。
　　直到郁程词穷，他才极轻地说了一句，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需要。”
　　郁程的脚步顿住了。
　　他不需要。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热闹，不需要那些在他看来或许是负担的社交。
　　那自己呢？自己这样算不算也是一种……打扰？
　　这个念头让郁程心里猛地一沉，刚才因为阳光、因为独处而升起的那点隐秘欢喜，瞬间凉了半截。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两人被拉长、时而交错时而分开的影子，不说话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骤然低落的情绪，帛理源侧目看了他一眼。少年耷拉着脑袋，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皮毛的大型犬，连那头总是很有活力的蓬松黑发都似乎黯淡了些。
　　空气安静了几秒。
　　就在郁程开始考虑要不要找个借口先回宿舍时，他听到帛理源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似乎放缓了些许。
　　“走吧。”
　　郁程抬起头。
　　帛理源已经继续向前走去，方向正是通往小卖部的那条路。他走了两步，发现郁程没跟上，便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他。
　　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清瘦的轮廓，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那双看向郁程的眼睛里，似乎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排斥。
　　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地等待着。
　　郁程心里的那点凉意，像被这目光晒到的冰，悄悄融化了一角。他好像……并没有讨厌自己的“打扰”？
　　他快走几步，跟了上去，心底那点阴霾一扫而空，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你想喝什么？”他恢复了些活力，凑近问道，“小卖部新进了一种果汁，听说还不错……”
　　少年的声音重新变得轻快，伴随着蝉鸣，洒在初夏的林荫道上。帛理源依旧话很少，只是偶尔会应一声“嗯”，或者在他询问时给出“随便”或“可以”的简短回答。
　　但郁程已经学会了从这片沉默的海洋里，捕捉那些细微的、代表着“允许”与“不拒绝”的波纹。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这就足够了。
　　……
　　两人走到小卖部门口，玻璃门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郁程抢先一步推开门，凉爽的空调风混着各种零食饮料的甜香扑面而来。
　　小卖部里人不少，大多是周末留校的学生。郁程轻车熟路地挤到冰柜前，拉开门，一股白蒙蒙的冷气涌出。他弯腰在里面翻找，嘴里还念叨着：“橙汁……可乐……诶，找到了！”他拿出两瓶包装鲜亮的果汁，回头看向站在门口阴影处的帛理源，晃了晃手里的瓶子，“就这个，新品，听说水蜜桃味不错？”
　　帛理源的视线扫过那粉嫩的包装蹙了下眉，没说话。
　　“哦对了你不喜欢甜的……”
　　郁程立刻马上把果汁放回去，又拿起旁边一瓶浅绿色的：“那……青柠的？这个看起来没那么甜。”
　　帛理源的目光在那瓶青柠汁上停留了一秒，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OK！”郁程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心情愉悦地又给自己拿了瓶冰镇可乐，想了想，又顺手拿了两包独立包装的蜂蜜小蛋糕——他记得帛理源早上似乎也没去食堂。
　　走到收银台排队时，郁程坚持刷了自己的卡。帛理源看着他，没争，只是在郁程把装着饮料和蛋糕的袋子递过来时，沉默地接了过去。
　　走出小卖部，热浪重新包裹上来。郁程迫不及待地拧开可乐，咕咚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叹了口气。他看向帛理源，对方正低头看着那瓶青柠汁，修长的手指扣在瓶盖上，似乎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不喝吗？”郁程问。
　　帛理源抬起眼，阳光有些刺目，他微微眯了一下：“等会。”
　　两人沿着来时林荫路的另一侧往回走，树影稀疏了些，阳光斑驳地洒在地上。就在他们快要走到教学楼附近时，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的女声从侧面传来：
　　“哟，这不是我们两位大功臣吗？散步呢？”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矜芳正从办公楼的方向走来，她今天穿了一条素雅的连衣裙，臂弯里挎着个布包，看起来是要出门的样子。她脸上带着温和又略带调侃的笑容，目光在郁程手里的可乐和帛理源提着的袋子上扫过，最后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妗姐！”郁程立刻站直了些，脸上绽开笑容。
　　帛理源也微微颔首，低声问候：“老师。”
　　矜芳走到他们面前，眼神里满是欣赏和喜爱：“竞赛刚结束，也不好好放松一下？我听说你们笔试考得都不错。”她这话主要是对着郁程说的，但目光却不时关切地看向旁边沉默的帛理源。
　　“嘿嘿，还行吧，主要是帛理源厉害。”郁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习惯性地把功劳往旁边推。
　　矜芳笑了笑，没接这话茬，转而看向帛理源，语气更加温和了几分：“理源啊，最近感觉怎么样？学习上、生活上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一定要跟老师说，或者跟郁程说也行，别总是一个人闷着。”
　　她的关切溢于言表。作为班主任，她很清楚帛理源的特殊情况，虽然知道的不具体，但那份远超同龄人的沉郁和孤僻，让她总是忍不住多关心几分。而郁程，这个像小太阳一样热情善良的孩子，似乎是唯一能靠近他、并让他有所松动的人。
　　帛理源在矜芳的目光下，眼睫微垂，避开了直接的视线接触，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谢谢老师。”
　　气氛有片刻的细微凝滞。郁程见状，连忙打圆场，晃了晃手里的可乐瓶，笑嘻嘻地说：“妗姐你放心，我们这不正放松着呢嘛！刚去补充完能量！”他又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旁边的帛理源，“是吧？”
　　帛理源被他碰得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矜芳的眼睛。她看着郁程那努力活跃气氛、带着点维护意味的样子，又看看帛理源虽然依旧沉默却并未排斥的姿态，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了然和欣慰。
　　“那就好。”矜芳点点头，语气轻快起来，“同学之间就该这样，互相帮助，互相带动。郁程，你性格开朗，多带着点理源。理源呢，学习上踏实，也是郁程学习的榜样。”她进行着班主任例行的“鼓励式教育”，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对郁程说，“哦对了，郁程，这次竞赛有信心进复赛吗？”
　　郁程闭嘴了，目光瞟向旁边的帛理源。
　　“问你呢，你看人家干什么？”妗芳看着这两个孩子的小表情有点想笑。
　　帛理源一直被郁程盯着浑身不自在，叹了口气，说道：“有。”
　　“这才对嘛，这不仅是为我校争光，更是为你们自己的未来铺垫，你们两个一直是我心中的天才。如果进了复赛也要加油，考得好直接就是清北了！可得给我长点脸。”妗芳又开始灌鸡汤。
　　“哎好了好了妗姐我们知道了！您不是有事吗快去吧拜拜！”
　　“好好好，知道你们不想听我啰嗦，继续放松吧，我先走了。”矜芳笑着朝他们摆摆手，目光在两人身上又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看好你们”，然后才转身离开。
　　看着矜芳老师走远的背影，郁程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头对帛理源说：“妗老师……特别关心我们俩。”
　　尤其是你。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帛理源望着矜芳消失的方向，目光有些悠远，半晌，才轻声说：“她是个好老师。”
　　这句话比郁程预想的要长，也更……带有感情色彩。他有些讶异地看向帛理源，却见对方已经收回了目光，低头从袋子里拿出了那瓶青柠汁，拧开，浅浅地喝了一口。阳光下，他喉结轻轻滚动，侧颈的线条流畅而清晰。
　　所以，他并非对所有的关心都无动于衷。他只是……不善于回应，或者，习惯了用沉默来承受。
　　这个认知让郁程心里软了一下。
　　“走吧，”帛理源盖上瓶盖，看向他，“回宿舍。”
　　“哦，好。”郁程连忙跟上。
　　两人再次并肩而行。经过刚才的小插曲，之间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空旷。阳光炙热，蝉鸣鼓噪，手中的饮料瓶沁出冰凉的水珠。
　　郁程一边喝着可乐，一边偷偷用余光打量身旁的人。帛理源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拿着那瓶青柠汁，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偶尔会因为路边车辆的经过而微微侧身。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安静的注解，让这个原本寻常的周六上午，变得截然不同。
　　快到宿舍楼下了，郁程终于忍不住，没头没脑地低声说了一句：
　　“其实……青柠味的也挺好的。”
　　帛理源脚步未停，像是没听见。
　　但在他转过头，看向宿舍大门的那一刻，郁程似乎看到，他那总是紧抿的唇角，又一次，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
　　像平静湖面被微风拂过，漾开一圈无人得见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