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信笺》生洲

11、欢聚

　　宿舍楼下的树荫底，比别处更凉快些。郁程几口喝光了剩下的可乐，空瓶精准地投进了几步外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满意地拍拍手，一转头，发现帛理源还拿着那瓶只喝了一两口的青柠汁，瓶身凝集的水珠正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淌。
　　“不冰了就不好喝了。”郁程提醒道，带着点对浪费食物的不赞同。
　　帛理源没说话，只是依言再次拧开瓶盖，沉默地又喝了一口。动作依旧不紧不慢，仿佛喝的不是解渴的饮料，而是在完成某种程序。
　　两人前一后走进宿舍楼，楼道里的阴凉瞬间驱散了外头的燥热。走到3202门口，郁程刚掏出钥匙，就看到从楼梯上来的待域。
　　待域看到门口的郁程，他脸上立刻露出了熟稔的笑容：“正要去找你呢，程哥。”
　　他的目光越过郁程的肩膀，落在后面一步的帛理源身上时，那笑容未减，但眼底的光淡了一瞬，快得让人抓不住。“哟，帛同学也在啊。”
　　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点同学间常见的随意，听不出什么特别。但“帛同学”这个称呼，在郁程听来就有点过于正式和疏远了，毕竟大家都同班这么久了。不过他也没多想，只觉得待域可能跟帛理源不熟。
　　“找我干嘛？”郁程一边侧身让帛理源先进去，一边问待域。
　　“还能干嘛，开黑啊！”待域晃了晃手里的手机，“三缺一，就等你了。季冕缘和何梓枫那俩菜鸡，没你带着根本赢不了。”他说着，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搭郁程的肩膀。
　　郁程却下意识地往后稍退了一小步，避开了他的手，指了指自己身上：“我刚从外面回来，一身的灰。等我冲个凉再说。”
　　待域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一个转弯又插回自己的口袋里，笑容不变：“行啊，那你快点。我们就在何梓枫他们宿舍等你。”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已经走进宿舍、正将手里的袋子和饮料放在自己书桌上的帛理源，语气带着点不经意的试探，“帛同学……不一起？”
　　帛理源头也没回，声音冷淡：“不了。”
　　这反应在待域意料之中，他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像是某种隐秘的满意，随即又对郁程催促道：“那你快点啊，程哥。”
　　“知道啦，啰嗦。”郁程挥挥手，关上了宿舍门。
　　门一关，世界安静下来。宿舍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郁程长舒一口气，感觉紧绷的社交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了。他一边脱掉T恤，一边对帛理源说：“待域他们就那样，玩游戏输了能念叨一晚上。”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亲近与抱怨，是只有在真正熟悉的人面前才会展露的样子。
　　帛理源正从袋子里拿出那两包蜂蜜小蛋糕，放在郁程的桌角——那是郁程之前顺手买的。听到郁程的话，他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郁程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反应，自顾自地拿起洗漱用品和干净衣服，钻进了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帛理源站在原地，听着水声，目光落在门板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并没有打开电脑或书本，只是拿起那瓶青柠汁，又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微微蹙眉，似乎并不太喜欢这个味道，但还是将瓶子握在手里。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郁程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和淡淡的沐浴露香味走了出来，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他换上了干净的白色短袖和宽松的短裤，整个人看起来清新又活力。
　　“我过去啦？”他一边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一边对帛理源说，“估计得玩一会儿。你……自己看书？”
　　帛理源抬起眼。刚洗完澡的郁程，皮肤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眼睛显得格外黑亮，像被水洗过的葡萄。他因为擦拭头发而抬起的手臂，露出了一小截劲瘦的腰线。
　　帛理源的视线在那截腰线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迅速移开，重新落回自己手中的瓶子上，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嗯。”他应道，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
　　“那行，”郁程毫无所觉，把毛巾往肩上一搭，拿起手机就往外走，“有事微信叫我！”
　　门“咔哒”一声关上。
　　宿舍里彻底安静下来。空调的冷气无声地输送着，将刚才郁程带出来的那点温热湿气和新新的沐浴露香味慢慢驱散、冷却。
　　帛理源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了很久。手里那瓶青柠汁外壁的水珠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触感。他低头，看着瓶身上那片模糊的、抽象的绿色柠檬图案，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弹出一条系统推送，他才像是被惊醒般，动了动。他放下瓶子，拿起手机，手指无意识地点开了那个漆黑的聊天界面。
　　联系人头像是一个橙得刺眼的果子。
　　他点开输入框，指尖悬停半晌，最终却什么也没打，只是退了出来，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郁程正脚步轻快地穿过林荫道，朝着对面的屋子跑去，白色的身影在绿树映衬下，格外醒目，像一道移动的光。
　　帛理源静静地看着，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宿舍楼门口，他才收回目光。窗玻璃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和一片沉郁的、如同他微信头像那般深蓝的眼底。
　　他不需要那些热闹。
　　他一直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可是为什么，当那扇门关上，将所有的喧嚣与光亮都隔绝在外时，这间熟悉的、安静的宿舍，会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空旷。
　　而另一边，屋门一推开，那股熟悉的、少年气息热浪便扑面而来。与3202的冷清截然不同，这里更有“生活”的烟火气。
　　“程哥！你可算来了！”何梓枫嗓门洪亮，一把将郁程拽进去，“再不来待域都要把手机屏搓出火星子了！”
　　郁程笑着被拉进门，目光先落在了靠里侧书桌旁的季冕缘身上。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手指正无意识地卷着书页的角落。她抬头看到郁程，微笑的打了个招呼：“郁程。”
　　她的存在，像喧嚣声里一段柔和的小提琴独奏，与何梓枫的大嗓门和待域外放的热情形成了奇异的和谐。
　　待域坐在床沿，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操作着，头也没抬，语气带着点熟稔的抱怨：“少废话，赶紧上线。这局输了都怪你来得慢。”
　　郁程一边登录游戏，一边自然地走到季冕缘旁边的空椅子坐下，探头看了看她的书：“哟，看小说呢？这么用功。”
　　季冕缘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把书往怀里收了收，却没挪开位置。
　　“客观来说，”一个冷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何梓枫身上，“上局失利的主要原因是何梓枫的鲁莽开团和待域在龙团时的错误指挥。”
　　“喂！林哲你哪边的！”何梓枫立刻跳脚。
　　郁程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林哲，平时话不多，但一开口往往直击要害。他笑着打圆场：“行了行了，这局看我怎么暴打对面！”
　　游戏开始了，激烈的战况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郁程全神贯注地操作着，大声指挥，懊恼叹气，活力四射。
　　“程哥！控他！控他！”
　　“知道知道！别干扰我操作！”
　　……
　　季冕缘虽然低着头看书，但心思显然不在书上。她偶尔会抬头看看他们的战况分析一波。
　　何梓枫大呼小叫，林哲偶尔冷静地插一句精准的吐槽。只有郁程，仿佛是这个热闹漩涡的中心，却又浑然不觉，享受着纯粹的、朋友相聚的快乐。
　　在一次等待复活的黑白屏幕间隙，郁程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手机屏幕顶端。那个置顶的黑色头像，依旧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
　　他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失落，快得如同水滴落入大海，瞬间就被何梓枫“程哥你快复活了！”的喊声冲散。
　　“来了来了！”他重新投入战斗。
　　而在对面宿舍楼的房间。
　　帛理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窗边。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那本厚重的英文专著，书页停留在他离开图书馆时的那一页，许久未曾翻动。
　　笔记本电脑屏幕是暗着的，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宿舍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压缩机工作的微弱嗡鸣。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放在桌角的那瓶青柠汁。瓶身已经彻底回暖，失去了所有冰凉的触感。
　　他记得郁程递过来时，瓶子外壁还挂着冰冷的水珠，像那个刚洗完澡、浑身带着湿气和香味、眼神亮得过分的人。
　　他不需要这些。
　　他再次在心底确认。
　　可是，为什么这寂静，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得……震耳欲聋？
　　他最终没有打开那本专著，也没有启动电脑。只是拿起手机，点开那个橙子头像，在输入框里打了几个字，又逐字删除。
　　反复两次。
　　最后，他关掉了屏幕，将手机扔到床上，自己也向后倒在床铺里，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
　　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窗外隐约传来的、对面宿舍楼的模糊喧闹，以及心底那片因为一个人的缺席，而悄然蔓延开的、陌生的空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