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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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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刺眼,顶楼的水泥地此刻一定被晒得发烫,与昨夜冰凉的触感截然不同。那个画在灰尘里的∞,大概也早已被风吹散,了无痕迹。就像帛理源这个人,总是出现得短暂而隐秘,消失得彻底又迅速。
郁程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清晰感,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莫名生出了一丝焦躁。进度太慢了。他像在解一道没有给定条件的难题,所有的线索都隐晦不明,所有的尝试都如同石沉大海。帛理源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只在他无法预测的极少数时刻,才会偏离轨道,发出一点微弱的异常信号,然后立刻自我修正,回归那令人窒息的“正常”。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看见一个人影,正从实验楼侧面那片稀疏的小树林里走出来。
是帛理源。
他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空着手,步伐依旧很快,微微低着头,像是在躲避阳光,也像是在躲避所有人的视线。他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甚至有些透明,仿佛昨夜顶楼的风真的带走了他仅存的热量。
他显然也看见了郁程。脚步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停下或改变方向,只是将头更低地埋下,加快了脚步,想从另一侧绕开。
若是以前,郁程或许会犹豫,会顾及他那句“别靠太近”,会给他空间。
但此刻,或许是阳光太灼人,或许是心里那股积压了太久的不安与冲动终于到了临界点,郁程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地,抬脚追了上去。
他的动作很快,几步就拦在了帛理源面前。
“帛理源。”
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回避的力度。
帛理源被迫停下,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眼睫在阳光下颤动了一下,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慌,像被惊扰的、生活在黑暗洞穴里的生物。
“有事?”他问,声音干涩,试图用惯常的冰冷来武装自己,但那丝惊慌让这冰冷显得脆弱不堪。
郁程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所有准备好的、迂回的、小心翼翼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最直接、最莽撞的一句,冲口而出:
“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树上的蝉鸣都似乎停顿了一瞬。
帛理源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说“我没有躲”,或者说“这不关你的事”,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那层强撑的冰冷外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裂痕,露出了底下深藏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措和痛苦。
郁程也被自己的直接吓了一跳,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看着帛理源眼中那瞬间破碎又强自镇定的神情,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酸疼得厉害。他向前逼近了一小步,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方睫毛的颤动。
“复赛,是不是你妈妈不让你去的?”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更加逼人,不再迂回,直指核心。
帛理源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拉开安全距离,后背却抵上了粗糙的树干。退无可退。他偏过头,避开了郁程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目光,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这不关你的事。”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
“不关我的事?”郁程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压抑已久的火气,“那你昨晚为什么叫我上去?为什么画那个符号?为什么跟我说‘谢谢’?”他一连串地追问,步步紧逼,“帛理源,你一边把我推开,一边又给我看这些东西……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些话像一把把钥匙,粗暴地试图撬开那扇紧闭的门。也像一根根针,扎在帛理源最敏感、最恐惧的神经上。
“我没有……”帛理源的声音哽住了,他猛地转回头,看向郁程,那双总是深沉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恐惧,是挣扎,是深切的自我厌弃,还有一丝被看穿、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我没有想怎么样……我只是……”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气音,“……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铅块,砸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他承认了。承认了自己的困境,承认了自己的无助。
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或冰冷的拒绝,都更让郁程心头巨震。那层坚不可摧的冰面,终于裂开了一道口子,涌出的不是暖流,而是冰冷刺骨的、真实的绝望。
郁程所有的火气、所有的逼问,在这一刻,都被那绝望浇熄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的锋芒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疼痛的温柔。
他不再追问,不再逼迫。只是看着眼前这个靠着树干、仿佛随时会滑落下去的人,用很轻、但很清晰的声音说:
“帛理源,我不是要逼你。”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句,“我只是……不想再看着你这样了。你可以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可以继续推开我,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
“但是,无论你躲到哪里,无论你画多少个符号,或者什么也不画……只要你在那里,我就会试着去看见。”
“你不需要知道该怎么办。你只需要知道……”
他抬起手,没有去碰触帛理源,只是虚虚地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对方。
“……我在这里。而且,我看得见你。”
不是“让我帮你”。
而是更基础、更致命的——我看见了你。
看见你的痛苦,看见你的挣扎,看见你冰冷之下的无助,看见你所有无法言说的一切。
对于长期生活在“不被看见”真实自我的地狱里的帛理源而言,这句话的冲击力,不亚于一场灵魂的地震。
他怔怔地看着郁程,看着那双映着阳光、此刻却深邃如夜的眸子,看着那里面毫无保留的专注与……理解。长久以来构筑的心理防线,在这平静而坚定的“看见”面前,轰然塌陷了一角。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冲上眼眶,又被死死压下。他猛地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剧烈起伏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山崩海啸般的动荡。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一个站得笔直,目光坚定;一个靠着树干,微微发抖。蝉鸣再次聒噪起来,却盖不住两人之间那无声的、惊心动魄的交流。
过了很久,或许只有几秒。
帛理源极轻、极快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从郁程身边挤了过去,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教学楼的方向,一次也没有回头。
但这一次,郁程没有再去追,也没有感到失落。
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几乎有些仓皇的背影,慢慢抬起手,按住了自己仍在狂跳的胸口。
那里,除了心疼,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预感。
冰层,真的开始松动了。
而接下来要面对的,或许不是温暖的融化,而是……冰层破裂时,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寒冷的巨浪。
这跟郁程想的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