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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触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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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房的门在身后“砰”地一声撞上,那声响仿佛不是来自物理的撞击,而是来自他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
帛理源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向前冲,走廊昏暗的光线在他眼前扭曲晃动。他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见远处教室传来的隐约喧哗,耳朵里只有血液奔流的嗡鸣和那一声他自己制造出的、刺耳的椅子摩擦地面的余响。
碰到了。
那个触感——温热、突然、毫无防备——像一根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他层层叠叠的防御,精准地扎进了他最深的恐惧神经上。
不是厌恶郁程。
是恐惧那个触碰本身所意味的——越界。
任何未经允许的、计划外的靠近和接触,都是危险的信号,都可能触发“警报”。而警报响起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他一路冲进教学楼最偏僻的男卫生间,“砰”地一声撞进一个隔间,反手锁上门。狭小、封闭、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空间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他背靠着冰冷的隔间门板,剧烈地喘息,手指死死抠着门板边缘,指甲泛白。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郁程错愕的脸,那双总是亮得过分的眼睛里清晰的惊诧,像另一根针,刺得他胃部一阵抽搐。
他又搞砸了……
他失控了。他在别人面前露出了如此难看、如此失常的反应。他会怎么想?觉得他是个疯子?一个无法正常接触的怪胎?怪不得转学?
一种深切的难堪和自我厌弃席卷了他。他厌恶自己这副样子,厌恶这具会因为一个无意触碰就惊惶失措的躯体,厌恶这个被无形锁链捆缚,动弹不得的灵魂。
他闭上眼,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将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压下去。他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那些冰冷的规则:保持距离。减少互动。降低存在感。不要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可是……郁程……
那个会孜孜不倦扔纸条、会笑着往前凑、会推过来一壶热茶、眼睛里有着他不敢直视的光的郁程……他的存在本身,就在不断地挑战着这些规则。
还有那些代码。那些无声传递的算法思路,那些精准的注释,那种不需要言语就能在逻辑层面达到的、令人心惊的默契……这几乎是他灰暗压抑生活中唯一能感到一丝纯粹投入和微弱愉悦的事情。
而现在,因为他的过激反应被搞砸了。
他是不是再也不会把壶推过来了?再也不会试图跟他分享那些异想天开的思路了?他们之间那点建立在代码之上的、脆弱的联系,是不是就这样被他亲手斩断了?
一种比恐慌更深沉的、冰冷的绝望慢慢从心底渗出来。
他在隔间里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暗沉下来,走廊彻底安静无声。
呼吸终于慢慢平复,剧烈的心跳也回归死寂。脸上重新覆上那一层习惯性的、冷漠的面具,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锁在下面。
他面无表情地打开隔间门,走到洗手台前。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也让他彻底冷静下来。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水滴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的自己。
必须弥补。
不是道歉,他无法解释。而是要用一种不会再次“越界”的方式,将合作拉回“正轨”。
他需要证明他的价值,仅作为一個沉默的、高效的解题工具的价值。只有这样,或许才能维持住这来之不易的、能短暂呼吸的缝隙。
他回到机房门口。里面灯还亮着。
他停顿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郁程还坐在那里,对着屏幕,侧影显得有些沉默。旁边他仓促离开时碰倒的杯子已经被扶正。
帛理源没有看郁程,径直走到自己的电脑前坐下。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未完成的代码页。
他沉默地打开编译器,手指重新搭上键盘,仿佛中间那场狼狈的逃离从未发生过。
然后,他调出了之前郁程卡住的那个优化思路的文档,在郁程原本的基础上,开始沉默地、飞速地敲击代码。
他没有说话,没有眼神交流,甚至刻意避免任何身体的朝向。
他只是用一行行精准、高效、无可指摘的代码,搭建起一座新的、冰冷的桥梁。
这是他唯一知道的,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
郁程看到帛理源像一道沉默的幽灵般坐回原位,看到他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侧脸重新被屏幕冷光笼罩,看到那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再次落在键盘上,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甚至没有一个试图交流的眼神。
就好像刚才那场剧烈的失控、那充满恐惧的眼神、那仓惶逃离的背影,都只是郁程一个人的幻觉。
郁程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堵在胸口。他宁愿对方发火,或者干脆彻底冷漠下去,也好过这种……这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的、彻底的无视。这比任何排斥都更让人感到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也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屏幕。但他眼前的代码仿佛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刚才那个灵光一现的优化思路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他烦躁得几乎想抓头发时,旁边屏幕上,一个代码文档被无声地拖到了共享区域。
郁程愣了一下,点开。
只一眼,他的呼吸就屏住了。
文档里,正是他刚才卡住的那个优化算法。但此刻,它已经被极其完善地实现出来。逻辑缜密,结构清晰,注释详尽——甚至比他之前任何一次看到的都要详尽,详尽到近乎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讲解。而在代码末尾,甚至还额外添加了两种可能的优化路径分析和复杂度对比。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完成作业。
这是一个沉默的、冰冷的、却又是竭尽全力的展示和弥补。
郁程缓慢的转过头,看向帛理源。
对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屏幕,手指还在敲击,仿佛共享那份文档只是随手为之。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得格外苍白的指尖,泄露了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
一瞬间,郁程胸口那股憋闷的郁气突然就散了。
他明白了。
他明白刚才那无声的逃离和此刻这无声的代码意味着什么。
这座冰山并非无动于衷。他只是在用他唯一知道的方式,笨拙地、艰难地、试图从刚才那个失控的裂缝中爬回来,试图重新建立起那道安全的屏障,试图证明自己还有“价值”。
他甚至……可能在害怕?害怕自己会因为那个失控的反应而彻底放弃他这个“麻烦”的队友?
一种复杂的、酸涩的情绪涌上郁程的心头,夹杂着之前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理解。
他没有说话。
他转回头,重新看向那份代码。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文献。
然后,他移动鼠标,在帛理源添加的第二种优化路径后面,加上了一行注释:
“第二种更好,但这里用哈希会不会更酷?:D”
他按下保存,共享回去。
他能感觉到,旁边的敲击声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
然后,新的代码被续写上来,针对他提出的“哈希”方案进行了实现和对比分析。
郁程看着屏幕,嘴角终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上弯了起来。
没有对话,没有对视,没有触碰。
只有屏幕上无声往来、不断完善的代码,和两台电脑之间,那重新连接起来的、冰冷又温热的信号。
沉默依旧。
——
几天过去。
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凝滞。虽然两人依旧准时出现在机房,各自对着电脑,但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前几天那个“触碰事件”的冰冷碎屑。
郁程深吸一口气,决定做点什么。他不是要道歉,那可能会让帛理源更尴尬,也不是要假装没事发生,太假了。他拿起妗芳发的一份纸质真题卷,上面有一道被圈出来的、极难的压轴题。
他把它放在了两人桌子中间的那条“楚河汉界”上,用手指点了点那道题,语气是纯粹讨论问题的平静,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
“这道题,思路卡住了。它的题干有点歧义,我摸不准出题人到底想考哪个点。”
这是一个安全的、中性的、且需要对方专业能力的话题。
帛理源的目光从自己的屏幕上移开,落在那份卷子上。他沉默了一会,然后伸手将卷子拿了过去。
他没有看郁程,而是专注地阅读题干,眉心微微蹙起。
郁程耐心地等着,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至少他回应了。
几分钟后,帛理源拿起一支笔,在题干的几个关键词下面划了线。然后,他在草稿纸上写下了两个可能是考点的算法名称,“动态规划”和“深度优先搜索”,并在这两个词之间画了一个问号。
他把草稿纸轻轻推回桌子中间。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也认为这里有歧义,可能的考点是A或者B。
郁程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立刻接话,思维被带了起来:“对,我也在这两个之间犹豫。但如果用深度优先搜索,时间复杂度可能会爆……”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那个算法名称后面,飞快地写了一个公式:O(n!),然后画了个大大的叉。
帛理源看着那个叉,微微的点了下头。他指尖在另一个算法名称上点了点,然后写下另一个公式,在后面打了一个问号,意思是:这个虽然好点,但也不是最优解。
“肯定有更好的办法……”郁程摸着下巴,盯着题目,完全沉浸了进去,“是不是得换个数据结构?比如用……”
他在纸上写了一个词:“哈希表?”
帛理源看着这个词,思考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他拿过笔,在旁边写了一个:“堆?”
两人之间那层尴尬的薄冰,在关于“时间复杂度”、“数据结构”和一个个问号、箭头的无声交流中,悄然消融了。
他们不再去想几天前的意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这道难题上。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大多是郁程在说,帛理源用笔回应),你写一个思路,我补充一个优化。
最终,他们合力推导出了一个结合两种数据结构优点的、非常巧妙的解法。
当最终的答案被确定下来时,郁程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笑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牛逼啊!这解法太帅了!”
他说完才顿了一下,小心地瞥了帛理源一眼。
帛理源没有看他,也没有对那句夸奖做出反应。但是,他也没有露出任何不适或冷漠的神色。
他只是默默地将那张写满两人共同思路的草稿纸,仔细地叠好,放在了自己文件夹里。然后,他重新看向自己的电脑屏幕,握住了鼠标。
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开始敲代码。
他只是安静地握着鼠标,仿佛在等待什么。
郁程看着他的侧影,心里那点最后的别扭也终于消失了。他转过身,也握住了自己的鼠标。
机房里,再次响起了两人几乎同步的、点击鼠标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节奏稳定,默契依旧。
……
经过那次共同攻克难题,机房里的空气明显松快了许多。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被一种心照不宣的专注所取代。
郁程很满足于这种状态——至少合作能顺利进行下去了。他并没指望更多。
然而,几天后,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开始悄然发生。
第一次,郁程甚至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他发现自己常用的那本厚重的算法参考书里,夹着几张打印出来的、整理得异常清晰的常见错误类型及规避方法的摘要。字迹是那种冷静的印刷体,但郁程一眼就认出,这绝不是老师发的资料。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旁边。
帛理源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敲着代码,仿佛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郁程心里犯嘀咕,默默地把那几张纸收好,没说话。
第二次,则更加明显。
郁程拧开保温杯盖,发现里面泡的不是他常喝的绿茶,而是换成了提神效果更好、也更贵的某种花果茶,温度恰到好处。
他拿着杯子,彻底愣住了。他百分百确定自己没换过茶叶。
这一次,他实在没忍住,侧过头,带着探究的眼神看向帛理源。
帛理源似乎感知到了他的视线,敲代码的动作顿了一下,但他没有转头,只是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但他微微发红的耳根,在屏幕冷光的映衬下,泄露了一丝端倪。
郁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清甜微酸的口感在舌尖蔓延开,一路暖到了心里。
他懂了。
他……是在用那种沉默的、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方式,在示好?在弥补?或者说,在尝试构建一种他所能理解的、安全的“联结”?
郁程强压下内心几乎要奔腾而出的狂喜和“老父亲般的欣慰”,脸上努力维持着风云淡轻的表情,甚至故意皱了下眉,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什么茶?怪怪的。”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果然,看到帛理源搭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原本就挺直的后背似乎绷得更紧了。
郁程心里简直要乐疯了,恨不得原地转个圈,面上却还得死死忍住。
“冰山终于开窍了!!!”他在内心疯狂呐喊,“虽然他表达友好的方式像是特务接头!!但这绝对是历史性的进步!!”
他不再看他,假装被一道题难住,苦大仇深地对着屏幕唉声叹气,实则心里的小人已经在放烟花庆祝了。
自那天起,郁程就多了一个秘密的、快乐的游戏:每天捕捉同桌那“特务接头”式的示好。
有时是他发现自己找不到的橡皮滚到了他的手边;有时是共享文件夹里多了一个命名规整的、针对他薄弱知识点的专题练习;有时是当他小声抱怨一句“饿死了”之后,第二天桌上会莫名出现一小包独立包装、看起来就很高档的饼干。
每一次,郁程都假装没发现,或者是自以为极其自然地接受,然后暗地里开心一整天。
他们之间依旧没有多余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