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信笺》生洲

7、草稿

　　自那天起，郁程就仿佛患上了一种快乐的“侦探癖”。他每天进入机房的第一件事，不再是立刻打开编译器，而是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自己的桌面、键盘底下、以及那个共享文件夹。
　　这成了他们之间一场心照不宣的、沉默的游戏。
　　第三天，他发现自己的草稿纸旁，多了一支按动式的、看起来就很好写的黑色中性笔，和他之前不小心摔坏笔头的那支是同款。
　　郁程面无表情地拿起来，试写了两下，流畅得不可思议。他强忍着想要吹声口哨的冲动，只是极其自然地将它放进笔袋，仿佛它本来就在那里。然后，他状若无意地清了清嗓子。
　　旁边敲代码的声音极其轻微地乱了一个节奏。
　　第五天，他抱怨了一句“这空调吵得我脑仁疼”。第二天，他发现显示器旁边放着一对包装都没拆的、价格不菲的降噪耳塞。
　　郁程拿起耳塞，拆开，戴上。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有点过速的心跳声。他忍不住隔着耳塞揉了揉耳朵，低声嘟囔了一句：“……效果还挺好。”
　　旁边的人影似乎坐得更直了。
　　最离谱的是第六天，郁程只是随口哼了一句某首动漫主题曲的调子，翌日，他就在共享文件夹里发现了一个匿名的、音质极佳的该歌曲无损音频文件。
　　郁程看着那个文件，足足愣了十秒钟。
　　他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用手捂住嘴，假装是被代码逗乐了。他笑得肩膀都在微微发抖。
　　老天爷，这座冰山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哆啦A梦？！而且观察力细致得可怕！
　　他一边笑一边心里疯狂吐槽，但一股巨大的、温暖的浪潮却席卷了他。他能想象出帛理源是如何沉默地记住他每一个细微的需求和喜好，然后像完成一项项精密任务一样，沉默地、一丝不苟地去执行或购买。
　　这种笨拙到极致又真诚到极致的“讨好”，让郁程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回应一下。不能总是他单方面接收这些“秘密物资”。
　　于是，在某天下午的训练结束后，郁程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等到机房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看起来非常舒适的U型颈枕，放在了帛理源的桌子上。
　　帛理源收拾书包的动作顿住了，看着那个突如其来的东西，眼神里闪过一丝罕见的茫然和无措。
　　郁程扭开脸，假装在看窗外，耳朵尖有点红，语气尽量装得随意又嫌弃：
　　“咳……那什么，看你中午趴桌子睡脖子都快拧成麻花了，看着都难受。这个……买一送一，多了一个，便宜你了。”
　　空气安静了几秒。
　　郁程的心跳得有点快，生怕自己这蹩脚的“回礼”又把对方推远了。
　　然后，他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谢谢。”
　　郁程猛地转回头。
　　帛理源已经飞快地将颈枕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拉上拉链，动作快得几乎带风。他依旧没有看郁程，但耳根那抹熟悉的红色，又悄悄地爬了上来。
　　郁程愣在原地，过了两秒，一个巨大无比、完全无法抑制的笑容终于冲破了他所有的伪装，灿烂地在他脸上绽放开来。
　　他赶紧低下头，胡乱地把最后几本书塞进包里，肩膀因为强忍着不笑出声而微微颤抖。
　　值了！
　　虽然过程曲折了点，方式古怪了点，但这座冰山，好像真的……在一点点被他捂热了。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沉默依旧。
　　……
　　随着比赛日期临近，班级里的氛围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最初对这对“冰火组合”的质疑和好奇，逐渐被一种混合着敬佩与期待的集体荣誉感所取代。
　　课间时，会有同学主动过来给他们打气： “程哥！学神！加油啊，给咱班拿个奖回来！”
　　“你俩强强联合，肯定没问题的！”
　　甚至连待域也会偶尔阴阳怪气地插一句：“可别到时候拖后腿啊，郁程。”
　　何梓枫更是成了他们的头号宣传委员，逢人便吹：“看见没！我程哥和学神！那默契，绝了！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算法哪里写错了！”
　　——虽然事实上他们几乎从没有过“眼神交流”。
　　这种无形的期待像一层温暖的薄膜，将两人稍稍包裹，与外界的嘈杂隔开少许。
　　机房里，他们的备战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长时间的并肩作战，让那种无声的默契几乎融入了本能。
　　一天晚上，机房只剩下他们两人，正合力模拟一场限时赛。气氛高度紧张，郁程被一道复杂的模拟题搞得有些焦头烂额，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个地方的边界条件太多了，总是漏掉一两个……”郁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身体不自觉地往帛理源那边倾斜，手指无意识地在他屏幕和自己的草稿纸之间来回比划。
　　帛理源凝神看着屏幕，眉头微锁。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去拿郁程放在两人中间的草稿本。
　　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按在了本子上。
　　郁程的手覆盖在帛理源的手背上。
　　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触碰。温热碰上微凉。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郁程所有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题目上，甚至没立刻反应过来，指尖还无意识地在那微凉的皮肤上停留了半秒，仿佛那只是另一个需要感知的“数据点”。
　　直到他感觉到手下的那只手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瞬间缩了回去！
　　郁程这才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立马弹开手，心脏毫无预兆地疯狂擂动起来。
　　他倏地转头看向帛理源。
　　帛理源也正看着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后荡开的涟漪。他的脸颊甚至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薄红。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尴尬。
　　“我……那个……我不是……”郁程舌头打结，试图解释，却发现自己词穷了，耳朵尖烫得惊人。
　　帛理源猛地低下头，几乎把整张脸埋进臂弯里，只留下一个红得滴血的耳廓对着郁程。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僵硬地悬着，半天没有落下一個键。
　　刚才还充斥着键盘声和思维火花的机房，此刻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一种无声的、噼啪作响的尴尬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空气中弥漫。
　　郁程觉得自己的脸也烧得厉害。他干咳一声，猛地转回身，胡乱地抓起自己的水杯灌了一大口，结果呛得直咳嗽，更是狼狈。
　　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他偷偷用余光瞥去。
　　帛理源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但露出的那截脖颈上的红色迟迟未退。
　　郁程深吸一口气，决定强行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他指着屏幕，声音还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强行把话题拉回正轨：
　　“那……那个……边界条件……是不是得用个……状态机……来枚举？”
　　旁边的人影微微动了一下。
　　过了好几秒，才听到一个极低、极轻，几乎湮灭在风扇声里的回应：
　　“……嗯。”
　　声音沙哑，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紧绷。
　　然后，帛理源终于缓缓坐直了些，重新将手放回键盘，开始敲代码。只是那动作，怎么看都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郁程也赶紧收回心思，强迫自己盯着屏幕。
　　键盘声再次响起，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流畅自如，中间偶尔会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
　　一种全新的、陌生的、带着点甜涩的张力，悄然萦绕在两人之间。
　　他们都没再提那个短暂的触碰，也没再看对方一眼。
　　——
　　晚上的宿舍比机房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但也依旧安静。帛理源洗漱完毕，正坐在书桌前看书，侧影沉静。郁程则盘腿坐在床上，拿着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似乎在和谁热聊，嘴角时不时扬起。
　　突然，一阵欢快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宁静——是郁程的视频通话请求。
　　郁程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立刻绽开笑容，飞快地按了接听。
　　“妈！爸！”他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你俩这跨国长途挺费钱啊，又想我啦？”
　　手机屏幕里立刻挤进两张笑眯眯的脸。妈妈郁何溪看起来年轻又时髦，背景似乎是某个酒店的露台，灯火璀璨。爸爸徐众则显得更稳重些，笑着在一旁点头。
　　“想想想，当然想我宝贝儿子！”郁何溪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热情洋溢，“怎么样啊最近？吃饭了没？钱够不够花？我看你好像又瘦了！”
　　“吃了吃了，食堂阿姨手抖的毛病怕是治不好了，饿瘦的。”郁程笑嘻嘻地贫嘴，“钱嘛……嘿嘿，您二位看着办？”
　　“臭小子，就知道拐弯抹角要钱！”徐众笑骂了一句，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几乎是同时，郁程的手机就连续震动了好几下，屏幕上方弹出几条银行入账通知。
　　郁程夸张地“哇”了一声，眼睛亮晶晶地开始数：“个、十、百、千、万……爸！妈！你们这是突然暴富了还是打算让我自力更生前最后一波扶贫啊？”
　　“去你的！会不会说话！”郁何溪嗔怪道，“给你就拿着！多吃点好的，别亏待自己。跟同学出去玩玩，别老是闷着头学习……哦对了，听说你们要参加什么竞赛？别太累着啊，拿不拿奖无所谓，开心最重要……”
　　母亲絮絮叨叨的关爱透过电波源源不断地传来。
　　郁程一边嗯嗯啊啊地应着，一边得意地晃着脚丫子，享受着这种被父母用“金钱和唠叨”双重宠爱的感觉。
　　帛理源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势，仿佛完全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只是那本书，好像有很久没有翻过页了。他垂着眼睫，台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看不清神情。
　　“……总之啊，在学校好好的，钱不够就跟妈妈说，别省着。”郁何溪终于做了总结陈词。
　　“知道啦知道啦！你们也是，玩得开心点，别瞎省钱，给我多带点礼物回来！”郁程笑嘻嘻地应着。
　　又闲聊了几句，电话才在父母不舍的叮咛中挂断。
　　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郁程手机屏幕还未完全暗下去的光，和他脸上尚未褪去的、被宠溺着的快乐笑容。
　　他美滋滋地看着银行APP里暴涨的余额，心里盘算着明天是先去吃顿好的还是给自己换个新键盘。
　　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宿舍里似乎太过安静了。
　　他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再次抬起头，看向斜对面的书桌。
　　帛理源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书。他正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无意识地捏着那只郁程送的U型颈枕的一角，指尖微微用力。
　　他依然没有看郁程，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甚至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
　　那种寂寥，与他刚刚挂断的热闹温馨的电话，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郁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看着帛理源那个安静的背影，心里那点因为收到零花钱而升起的雀跃，突然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下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酸涩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不合时宜。
　　他拥有的那些看似寻常的热闹、宠爱和牵挂，或许正是对方那座笼，最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