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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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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冷风吹过,飘来淡淡的薄荷糖味。他手掌里有两枚戒指,一大一小,向她递过来。
天地尽头,最后一抹光褪去,顷刻间仿佛万物坠入灰蓝深海。回忆如海水灌入,第一根烟、拥抱、共眠、接吻、酒精、争吵……过往的碎片擦破她每一寸皮肤,她开始害怕,下垂的双手握紧了拳头。
刚被姑妈接到家时,林朝朝就是这样,攥紧拳头,掌心闷出了汗,硬挺挺地站在门外,还没准备好进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这样很没礼貌,甚至会令姑妈难堪,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朝朝,来,喊人!”姑妈声音洪亮,气血十足,很高、很壮,却费劲儿地拖着林朝朝的黑色30寸行李箱。这里面是林朝朝16岁的人生,装下她的全部所有,跟着她离开了熟悉的家、熟悉的城市。
她想帮忙,但右手缠着石膏,散发出西药与消毒水的臭味。全身的阵痛在警告她,伤口在哪里,有多少,不能随便动。
“姑父好。”林朝朝垂着脑袋,不让别人看见脸上的伤疤。
一个小女孩冲过来,兴奋地抱住她的大腿,“姑姑,姑姑”地叫唤。
“佩佩,又乱喊人!这是你姐!叫姐姐!知道不?”姑妈把箱子往墙边靠稳,过去把自己的孩子抱开,拉林朝朝走进客厅。“你站着干什么?快坐下!你姑父给你做了很多菜,就快能吃了!你先坐下休息!”
“朝朝!哈,那个……菜马上就好了!很快,啊!”姑父穿着围裙,笑盈盈地走出来。他一手叉腰,一手比划,在数有几个菜,随后抬头朝某个方向喊:“尤佳!出来吃饭!”喊完,姑父干脆地走入厨房。
姑妈领着表妹给她收拾房间去了。
客厅一个人都没有。
身后传来沉沉的脚步声,还有轻轻的呼吸,门被推开发出吱吱的响声。
林朝朝抱着胀疼的右手,额头冒汗,心跳加快。
有个人光着脚,站在她面前。
她缓缓抬头。
眼前的人很瘦,像一只猴子。凸出的血管爬上他的脚背、紧实的小腿,膝盖吐出几根歪歪扭扭的生长纹,宽大的长袖黑衣没过方格短裤,脖子上露出一点点银色的项链。立体的五官戳破黑实的皮肤,凌乱的卷发下是一双好奇同时又根本不在乎的眼睛。
姑妈说过,他是姑丈的侄子,也在这个家住下了。“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五口,热热闹闹地,把日子过好,知道吗?朝朝,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
林朝朝突发耳鸣,头痛紧随其后。她的左手拖着沉重的右手,腾不出来,无奈地低下头,紧闭双眼,顾不上眼前的陌生人。
忽然,她双耳被人捂住了。一双大手轻柔又冒昧地贴上她散落的长发,捂紧她双耳的位置。这动作对耳鸣没用,但莫名让人有安全感。
她想起来了。很久之前,他见过尤佳。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家庭幸福的孩子,朝气蓬勃,看不懂彼时的尤佳——他被牵着,站在他的继父旁边,拘谨,不安,很被动。没人管的时候,他杵在角落里眼神空洞、迷茫,十分孤独。这样小小的人,看起来仿佛对漫长的人生失去了希望。
她现在懂了。
只是不明白,现在的他怎么变得这么主动?她的耳鸣消失,林朝朝睁开眼睛,仰起头,接上他的目光,而他也就松开了手。两个人没有对话,像两只受伤的动物幼雏,被父母遗弃,在野林间游荡,一下撞见了同类,打量着对方。
“你们在干什么?”姑父手握饭勺,不解地望向他们。“过来吃饭!”
饭是热的,菜是香的,汤上漂着营养丰富的漂亮油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以前的家没有了这种温馨的相聚,只剩冰冷的空气,争吵的恶意凝结在那个家里,混乱沉积在每个角落,每粒微尘都仿佛膨胀成大石,不断挤压她的快乐,直至挤碎她的家,挤碎她的父母。
林朝朝总是不自主地想起以前的家,拿现在和过去对比,反复地提醒,反复地折磨自己。
从回忆中挣脱,她看见碗里的大鸡腿。隔着姑妈一家,尤佳坐在圆桌的对面,碗里也是一只大鸡腿。小表妹在姑父和姑妈中间坐着,看看左边的鸡腿,又看看右边的鸡腿,再看看自己的碗,有些失望,哼哼唧唧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鸡翅,被姑父瞪了一眼,加快了扒饭的速度。
姑妈扫了眼林朝朝和尤佳,说:“吃啊,别看了。菜都凉了。”
大家都在表演客气。
尤佳抓起鸡腿,将鸡肉撕成条,放进一只新碗里,忽然走到了林朝朝这边,把装满肉条的碗放在她面前,将她原本的碗换过来。
“谢谢。”林朝朝挤出在这家里的第二句话。
“不客气。”
林朝朝不喜欢他冷冰冰的语气,还有碗里的鸡肉条。尤佳在可怜她吗?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变成了可怜虫。可是她很饿,将右手搭在发瘪的肚皮上,勉强地抬起左手,装作毫不费力,将碗里的饭菜和汤,混着郁闷和气,全部吞进肚子里。
一家五口,尴尬的第一顿饭,终于过去了。
右手的石膏换成吊托,再换成绷带,林朝朝身上的伤口渐渐地愈合。姑妈一家用并不富裕的慷慨,将所能够着的精致营养都灌入她的身心,竭力让她恢复健康。只有还不灵活的手关节,时不时地提醒她几个月前发生的悲剧。
林朝朝还分不清那是悲剧,还是解脱。
大脑将心智未熟的她保护得很好,使她完全想不起来那天的事故。能干的姑妈亲自操办了一切,将她完好地呵护起来,甚至连远亲近邻的半点闲言碎语都听不见。
如今的她似乎没有那么难受了,只是心里空落落的。自己好像感受不到平常人该有的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说话。频繁又查不出病因的耳鸣更是将她与世界隔绝。
不过,和她差不多惨的,还有那个尤佳。
在新学校里,他们都是转校生,被排斥,被异化。所幸这样的边缘人不在少数。青春期和紧凑的学业容易让学生目光短浅,只看得到眼前偏爱的事物和想要的成绩,对其他一概不感兴趣。像林朝朝和尤佳这样与阳光校园格格不入的“怪物”,无人关注。
林朝朝和尤佳虽在教学楼的同一层,却不在同一个班。只是每次到走廊打水,林朝朝都会路过尤佳的班级。敞开的后排窗户里,是尤佳凌乱的桌面。试卷和练习册堆成小山,挡住趴着睡觉的他。有时,她看见尤佳手托下巴,目光下沉,认真地看什么东西。极偶尔地,尤佳会发现她,也不打招呼,只是远远地注视,如同发现一只路过觅食的蚂蚁。
她自然不会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在姑妈家都是这样,在学校就更别说了。
尤佳的看似好心,在林朝朝脑中被反复计算,得出不友善的答案。她的不安与拘谨交错,织出厚重的盔甲,沉沉地将她的心包围。
她不需要好意,不需要友谊,她需要知道谜底。半年来,林朝朝觉得脑子里有一处是全黑的、空的,仿佛在那场事故中有块肉从她体内掉了出来。她完全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迷迷糊糊地,她来到墓园,游荡到父母的墓前。她盯着父母的遗照卯劲儿,逼自己想起来。于是,如她所愿,一些模糊的画面逐渐在脑中浮现:爸爸坐在副驾,很生气,妈妈在开车,啜泣着,而她坐在后座。狭窄的空间里,尖叫与怒吼不停。
耳鸣又出现了。林朝朝捂紧双耳,眼前发黑,蹲在地上。
犹如连绵的雨季制造出特大洪水,河流决堤,一冲而下,冲垮薄弱的河坝,某个瞬间,持续刺激的伤痛就会击溃所有的自我保护,林朝朝一下全都想起来了。
她身体发抖,尖锐的疼痛像病毒感染般迅速蔓延,在全身乱窜,就像整个人重新经历一场车祸。
林朝朝艰难地睁开泪眼,想看看父母的样子,却发现尤佳不知何时坐在了旁边。他握着两瓶矿泉水,瓶身的液化反应暗示了温差与他坐下的时间。他没有问一些不合时宜的客套话,只是递来一瓶不太冰的冷水。
她迅速收住崩溃的情绪,敷衍地将水瓶接过,扭开盖子喝了一点,没有盖上,敞口放在了地上。
尤佳怎么还不走?
一滴滴眼泪划过脸颊,林朝朝立即把脸别过去,不让旁边的人看见。她强忍着不要哭出声,把头仰起,胸口止不住地颤抖、发热、发堵,就像千万把重锤毫不留情地朝她砸下来,即将震碎她了无生气的五脏六腑,击垮她残存的精神意志。
尤佳终于站起来,安静地离开了。
等他走远,林朝朝才敢放声大哭。
天边灰沉沉,疾风骤起,斗大雨珠如千万颗石子砸下。半山上的墓园只有她一个人,凄凉的哭声混在风声和雨声中。每一声响雷都像在怒斥她是个杀死父母的祸害,是最不应该活下来的人。因为是她泄露了妈妈的秘密,是她没有瞒住父亲,是她不该看见妈妈出轨的情人,是她害得爸妈争吵,是她害得妈妈分心,没有躲过货车。
她掏尽了肺里的氧气和身体的力气,哭得倒在地上。
姑父夜里找了过来,将浑身湿透的林朝朝送往急诊。
她高烧不退,迷糊中好像看见了爸爸妈妈,愧疚翻涌,她伸出手,一眨眼又看见了姑妈,偷偷抹泪,一手抱着表妹,一手抓住林朝朝的手臂。她艰难地睁开发烫的眼皮,这回看清了前面的人,是尤佳,站在围帘外,姑丈自责不已,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他转过头,注视着她。
他的眼神很复杂。这次不是怜悯,更像是羡慕,羡慕她身上散发的死气与绝望,羡慕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沉沦、堕落。
姑妈与姑父心眼浅儿,见不得她吃苦的,肯定会不停地责怪他们自己。她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这回大病过后,她在姑妈和姑父面前装得比以往更好,装作完全不记得那场车祸,装作自己全然康复。
反复的心病不会再在体表留下痕迹。她预备毫无感知地应付生活,枯燥地重复,体面度日。
而林朝朝也越来越确定,尤佳和她就是一类人。
高一匆匆结束。到高二,尽管林朝朝选了理科班,尤佳选了文科班,但两个人的班比以往靠得更近,就差走廊拐角的一根柱子。
更重要的是,林朝朝和尤佳成绩都很差。
半夜口渴,林朝朝推开房门,发现饭厅亮着灯。姑父和姑妈缩着身子,小声讨论。
“……还是要给朝朝和尤佳报个补习班。”
“我明天去找班长,看能不能再加个班次吧。这样还能补一点佩佩的学费。“
“我也跟主任说一声,如果能调岗去业务那边,绩效还能再加点。”
“可我俩都加班的话,佩佩谁来接呢?”
“我跟妈说好了,佩佩下课了可以先接去奶奶家,晚上再送回来。你看怎样?”
“我觉得好,那……”
林朝朝悄悄地合上房门。佩佩在她身后沉沉地睡着。她们住的这间房是主卧,姑妈特地换出来给两个女孩住的,和姑父搬到了较窄的书房睡,就这样熬过来了。
黑暗中,这间房变得无限宽,无限大,而她变得很渺小。
姑妈是爸爸唯一的手足,兄妹俩感情深厚。各自组建家庭后,两家起先走得很近,后来因为妈妈工作的缘故,爸爸才搬离姑妈所在的城市。
当时听见哥哥和大嫂身亡的消息,姑妈是怎样走出悲伤的呢?如果不是因为尤佳也在,姑妈还会把自己接到家里来住吗?如果不是因为心软的姑父、姑妈,而去了不喜欢女孩的爷爷家里,她的人生会变得如何呢?
林朝朝躺回自己的床上。她没有睡着,留心外面的动静,听见电灯开关“啪”的一声,听见门把转动,过了一阵儿,听见另一间房里又传出细细的声响。
尤佳也听见了吗?
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再也睡不着?
不过后来,佩佩并没有被送去奶奶家。姑父和姑妈仍按以往的时间上下班。林朝朝和尤佳都没去补习班,而是不约而同地决定,相互补习。
某日,一向话少的尤佳突然说了很多话。他课间难得地离开了座位,走到理科班门口,喊了林朝朝的名字。
换班以后,以前的同学换走了,同类人多了起来。林朝朝忽然多了几个相熟的同学。当尤佳出现时,他们小声起哄,打趣林朝朝。她脸颊发烫,在班上男男女女的目光中,小跑出去,拉尤佳走到没人的地方。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心扑扑地跳,节奏很陌生。
她发觉以前看着像猴子的这个男孩,忽然长高了,长大了,变得快就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他背对着自己的文科班里,那里窗边有几个女同学聚在一起,投来遥远的好奇目光。
“……我们一个是理科,一个是文科,刚好互补。”
“嗯,那就每次晚自习在学校写完作业,回家开始补习。每个人一个小时。“
就这样干脆,他们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麻烦别人。
第一晚,姑妈给佩佩洗了澡,等姑父哄睡时,走出来就看见朝朝和尤佳坐在客厅相互检查作业,看着他们盘点彼此的知识薄弱区,然后相互引导。夫妻坐在一旁,为他们切了水果,又继续默默坐着,不敢打扰,并在回忆翻找两个大孩子同框的画面。这样的场景,有些震撼,真的是第一次。
之后他们没有再提起给朝朝和尤佳补习的事。而两个大孩子的确争气,成绩和排名渐渐爬了上去。
似乎就这样,生活在波涛汹涌之后,恢复了本该的平静。
可林朝朝从未如此想过。
手臂内侧,大腿根部,最柔软、最薄的皮肤,短暂的刺痛与鲜红的血口依是麻木的灵药。她的自虐仿佛变成吃饭、睡觉一样的习惯,结束后还会带来隐隐的快感。她总是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干这种不光彩的事,事后收拾好一切,整洁地就如从未发生过。如果家里没人,她还不会关门,甚至坐在卧室里。这种偷偷做坏事的感觉是某种催化剂,能加速她短暂的知觉。
这成了她唯一能喘过气来的时刻。只有从划开的伤口里,她才能从浸没自己的伤痛中探出头来,深深地换过一口气,再如离不开淹死之地的水鬼般,沉回深渊。
很可惜,她被发现了。
一个周四晚,学校要开家长会,学生全部提前回家。等姑父和姑妈离开之后,林朝朝坐在床边,撩起裙角,在皮肤上熟练地操作,一转头,看见了尤佳。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清白的。嘴里衔着一根烟,打火机点着又灭,他愣在原地,望着林朝朝左手上舔血的利器。
他把烟从嘴里摘下,没说什么,随即走开。
林朝朝回过神后,起身关上门,给伤口消毒,贴上止血带,收拾好一切再检查,没有破绽。
除了尤佳。
那天晚上,两人在各自的房间里写作业。林朝朝听见尤佳把东西搬到客厅的动静,这才抱着自己的课本和试卷走出去。两人都没有问别的,默契地对起了彼此作业的答案。
林朝朝稍稍地感到安心,但不知为什么,莫名地有些失望。她越想越难受,计划着下一次重新来过,要找个没人会打断她的地方。
她想起了学校的杂物间。下午放学,晚自习开始前,这段时间里都不会有学生出现。
周五下午,林朝朝掏出新买的利刃,正要划破手臂内侧还未结痂的伤口。
像俗套的剧情,尤佳出现了,从她的身后冒出来。他嘴里的烟点着了,又被扔掉,踩在地上熄灭。他自作主张地夺过林朝朝手里的利器,麻利地在自己手臂内侧差不多的位置划开了一道口子,鲜浓的血液溢出,刺眼又惊悚。
“以后你再这样,我也在自己身上来一刀!”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过了头,再补上一句:“这样舅舅和舅妈很快就知道了!”
林朝朝一时语塞,觉得很丢面儿,什么都没捡,逃跑了。
可是晚上还要见面。如果不补习的话,姑妈一定会问她的。她惴惴不安地度过了晚自习,等姑父和姑妈都睡下,尤佳仍都没有把她的事抖出来,反而从书包里拿出她的药包,默默为她消毒、包扎,再将带血的棉签埋入垃圾袋的最底下。
“你不问我吗?”
“想也知道为什么。”
林朝朝憋了半天,又问:“你不痛?”
尤佳顿了顿,放下笔,看着她的手臂,又望着她的眼睛。“那你不痛吗?”
林朝朝没有准备好答案,怔住了。她瞄到他的手臂还没有包扎,血已经流干的长口,和这个男孩一样都是奇怪的哑巴。她将尤佳的右臂扯过来,转过身熟练地取出棉签浸入碘酒,再取出来为他消毒,随后拿出大张的止血贴,完整地包裹住他的伤口。
补习还没结束,她回到了卧室。手臂上的伤胀得发烫,却不疼。她用手指划抠摩擦,止血贴粗糙的布面发出细碎的噪音,直到底下的血红渗透出来。
林朝朝躺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那几天,尤佳愈加地像被她害死的鬼一样缠着她,林朝朝每到一个地方,不远处就有他。尤佳时不时地抬头,从卷曲的刘海中向她投来质疑和跟随的目光。她丝毫不得半点空间或时间,暂且放弃原来的法子,换成没墨的笔芯戳自己,或掐肉,但要么很快被他发现扔掉了笔芯,或因为她本就瘦得皮包骨,根本掐不起来。
这种一个人的自虐,逐渐变成了两个人的捉迷藏。
不知不觉地,她对着尤佳竟会笑了。尤佳比以前稍微开朗了些,看起来没那么阴郁。
重叠的时间与短暂的愉快合在一起会产生反应,制造出一种迷人的幻觉,似乎心底的问题全都能获得解决的希望。可就如顽固的湿疹难以根治,连片发痒发胀的红疹,会退兵潜伏,躲藏在身体的某处,等待下次复发。
林朝朝故意用的碘酒,所以伤口会留疤,可以反复作为记号。
尤佳知道她是故意的,却没有点破,或给她把药水换掉。
他的心疾大概比她的相差无几。
姑父从不透露尤佳的身世,但推想也知道他被接来住的缘故。林朝朝偷偷回墓园的时候,找到了尤佳妈妈的墓碑。尤佳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再嫁,辞世时才三十九岁,是发生意外吗?那他的继父在哪里?为什么好像从不过问尤佳的生活?
他身上有秘密,就等于有弱点。如果能知道他的弱点,尤佳再想改掉她的习惯,林朝朝也能有要挟他的地方。
她实在不喜欢这种被人拿捏的失控感。就像人在故障的电梯加速下坠,强烈的失重感狠狠地揪扯心脏。她很纠结,越发迫切地想要知道尤佳的弱点,但又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不幸就像嗅觉灵敏的饿狼,一闻到像她和尤佳这样的人就会猛冲过来。
某段时间,班主任喋喋不休地发出公告,最近校外出现不法分子,让学生提早回家,放学后切莫在校外逗留。然则,校外的小吃摊贩并不知道这个公告。低廉的美食对学得昏头转向的学生来说,就像蜜蜂闻到花蜜。总会那么几个倒霉蛋摇摇晃晃,掉入陷阱,小混混的难题就一直没有消除。
那天,尤佳和林朝朝只是碰巧路过,捧着姑丈让买的酱油和醋,根本没留意巷子里发生的事。那些流氓非要追出来,揪住尤佳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往回拽。
高二的尤佳已然牛高马大,却轻易被压制了。
林朝朝慌忙找人求救,带着超市老板和附近的小区保安赶回来时,几个流氓已把尤佳围了起来,在他身上到处乱摸,将他的校服、鞋子全部扒下,终究摸不出几个钱,便狠狠踹了他好几脚,还在他身上吐口水。
老板和保安边骂边追,流氓一哄而散。
酱瓶的玻璃碎片四处散落,醋与酱油浑在一起,浸黑了尤佳的校服。林朝朝帮他捡起来,又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盖住惊魂未定的尤佳。他吓得身子一缩,口喘粗气,发着抖让她不要碰到自己。泪水在他眼底打转,眼白霎时布满红丝,瞳孔发颤,不好的回忆似乎正入侵他的大脑。
林朝朝转过身,挡在他身前,不让别人盯着他这副样子,包括她。
一瞬间,许多恐怖的可能性在她的想象中被微妙地串联。她果然还是不想知道谜底,因为那样的话,尤佳的弱点就会变成她的软肋。
姑丈来到警局,谢过好心的老板与保安,领走两个茫然的学生。尤佳换好姑丈带来的衣服,拉链提到最顶端,将自己裹得严实,连空气都找不到进入的隙缝。
那天之后,他变回老样子,似友似敌,若即若离。每晚的补习,周遭的安静如水泥般凝结在空气里,看得见,摸得着。
林朝朝无法理解心里的失落。没人管她,她原本应该开心才对。她望着手里干净的刀片发起了呆。
是不是应该让尤佳给她划一刀?
这样他会消气了吧?
林朝朝将刀片放回原位,对着语文卷子的阅读理解持续地呆滞。现在是零点八分,早已学完的尤佳在她身后的沙发上睡着,沉沉的呼吸声搅得她不得安宁。为什么语文卷子的答案从来都不是她所理解的?为什么没有简单又耐用的公式能套进去?为什么……为什么他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走——走开……不要……不要……不要……”尤佳做噩梦了,呢喃着断续的呼救。“救救我……救我……”他越来越大声。
不能吵醒房子里的其他人。
她一下用手捂住他的嘴。
尤佳噩梦未断,不过喊不出声,四肢乱动。
林朝朝转身跪在沙发边,俯下上半身,一只手还捂着他的嘴,另一只手则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背,试图安慰。
一股温热缓缓穿透指缝,她低头,碎发垂下,撩动他的睫毛。尤佳忽然睁眼,停止了颤抖,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