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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血脉·异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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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已过,听雪园内万籁俱寂,唯余秋风穿林,飒飒如低语。
陆青枫扣响那扇虚掩的柴扉时,覃先生正独自坐在草庐东窗下,对着一盏孤灯,细细挑拣白日采回的几株菌子。灯火将他侧影投在素壁上,沉静如古画。
“陆捕头夤夜来访,必有要事。”覃先生未抬头,指尖拈起一朵形如小伞、伞盖泛着暗蓝幽光的菌类,置于灯下细观。
“先生神机。”陆青枫掩上门,晚上他翻来覆去实在是睡不着,便来此。
他将白天宋府见闻、香烛铺老头那意味深长的一瞥、以及周府暗访者左手缠布的细节尽数道出。末了,沉声道:“我怀疑宋砚清与周学政暗通款曲,且皆与‘画皮堂’有勾连。那幅《南疆矿脉图》与裱褙张提及的《地下河脉图》,恐怕只是他们搜集的诸多地脉秘图之一。”
覃先生静静听完,将那朵蓝菌放入一只青瓷碟中,才缓缓抬眼:“七彩石髓确为丹青骨主料。若宋府真有此物,或知来源,那‘画皮堂’绘制人皮秘图所需的关键颜料便已齐备。”
他顿了顿,“至于周府…左手缠布的老仆,未必是宋府那人。但若两府真有勾结,所谋定非小事。赤羽教余孽,恐已渗透官绅阶层。”
陆青枫点头:“正是此虑。但眼下证据不足,难以动他二人。且…”
他眉间忧色更深,“阿湛那边,西窗外的赤羽磷粉,令我不安。他体质的特殊,先生前日曾提及。如今赤羽教动作频频,我担心…”
“你担心他们已察觉到那孩子的异常,甚至…将他视为某种‘目标’。”覃先生接话,语气平静,却一针见血。
陆青枫握紧拳,指节泛白:“是。阿湛提及的‘红眼睛老爷爷’,虽可能是孩童臆想,但磷粉真实存在。窥伺者目的不明,竹院已非万全之地。”
覃先生沉默片刻,起身从壁柜中取出一只紫砂小壶,拈了些许干菌与草药投入,就着炉上小火慢煎。
药香渐起,清苦中带着一丝奇异甜润。
“那孩子体内之物,近日可有异状?”他忽然问。
体内之物?
陆青枫并不太信这个说法。但想起阿湛字稿边缘勾勒的菌丝状线条,又想起糖婆婆说这孩子“对着空墙角说话”,以及那异于常人的安静与苍白,遂一一告知。
覃先生听完,煎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熄了火,将药汁滤入白瓷碗中,那液体色泽琥珀,清透见底。
“你随我来。”他端起药碗,示意陆青枫跟上。
两人穿过草庐后门,来到一处更为僻静的院落。
这里地面以青石板铺就,缝隙间长着厚厚苔藓,三面皆是爬满藤萝的高墙,墙角依稀有旧日房基痕迹,似是某处废园的一部分。
院中央,有一口以整块青石凿成的方池,池内无水,却铺着一层湿润的黑色泥土,土中零星生长着几簇颜色形态各异的菌类,在月色下泛着幽微荧光。
最奇的,是池边立着一尊半人高的石雕。雕的并非神佛瑞兽,而是一株形态奇古、枝干虬结的…灵芝?
陆青枫蹙眉,心想这是菌树么?
他凝目细看,此物雕工朴拙,却自有一股苍劲生命力,石表被岁月与苔藓侵蚀,模糊了细节,唯有一双眼睛——假如那算眼睛的话——是两个深陷的凹洞,正对池心。
“这里‘菌冢’,”覃先生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这是我师父苍崖道人当年培育特殊菌种、观察其性之地。”
“哦?贵恩师是位道长?”
覃先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将药碗置于石雕前一块平整的石台上,又淡声道:“此处地气阴润纯净,且经先师布置,能隔绝外界多数浊气与窥探。寻常人踏入,只会觉得清凉安静,但若身怀异能,或与菌类有缘者…反应便会不同。”
说着,他转向陆青枫:“我想请你带那孩子来此一试。”
陆青枫愕然:“先生之意是?”他心念急转,已隐约猜到覃先生想验证什么,但涉及阿湛,不得不格外谨慎。
“确认他体内之物的状态,以及…他与菇山地脉,究竟有无渊源。”覃先生目光落在那尊石雕上,眼神悠远,“况且你方才提及,阿湛无意识画出的线条似菌丝,且能感知常人不可见之物。若他真是因幼年误食异孢,又身负特殊血脉而与之融合,那么在此‘菌冢’,或许会有某种共鸣显现。这有助于判断他的处境,以及…是否需要,又如何引导那份力量。”
“力量?”陆青枫心头一紧。
“福兮祸之所倚。”覃先生淡淡道,“异孢入体本是死劫,他却活了下来,且融合共生。这固然使他敏感易招邪祟,但或许…也赋予了他某些常人不及的感知,甚至是对某些‘邪物’的天然抗性乃至克制。关键在于,能否驾驭,而不被反噬。”
他看向陆青枫,眼神清明,“陆捕头,你护他性命,是情义。但若他命中注定不凡,一味的藏匿守护,或许并非上策。帮他认知自身,引导那份力量为己所用,方是长远之计。”
陆青枫如遭重击,僵立原地。
他当初冒死救下阿湛,只希望这孩子能摆脱宿命,平安长大,做个寻常人……可覃先生的话,却残酷地揭开了另一种可能……
许久,他哑声问:“先生…有几成把握?”
覃先生摇头:“没有把握,唯有一试。至少,此地比你安置他的地方安全,我可随时帮你看顾。且若他真有感应,或许我们能从中得到关于赤羽教或‘丹青骨’的线索——他既然能感应到赤羽磷粉的窥伺,或也能感应到与之同源的其他事物。”
利弊权衡,险中求路。
陆青枫拧着眉头,复又展开,“好。我明日便带他来。”
“不是明日。”覃先生望向沉沉夜空,“是现在。天亮之前,城中耳目最疏。我与你同去,以防路上有变。”
事不宜迟。两人当即动身,披星戴月,悄然潜回城南郊外竹院。
糖婆婆被深夜叩门声惊醒,见是陆青枫与覃先生联袂而来,心知有异,不敢多问,只默默帮着唤醒阿湛,替他穿戴整齐。
阿湛睡得迷糊,被抱起来时,小手本能地环住陆青枫的脖子,脑袋靠在他肩头,眼睛半睁半闭,含糊呢喃:“阿爹…去哪…”
“带你去个安静地方,睡吧。”陆青枫柔声安抚,用披风将他裹紧,向糖婆婆略一颔首,便与覃先生迅疾没入夜色。
一路无话,只有风声马蹄,阿湛在颠簸中又沉沉睡去。
再入听雪园,直奔菌冢小院。踏入院门瞬间,陆青枫只觉一股清凉气息扑面,杂念顿消。怀中阿湛却轻轻动了动,似被什么惊扰。
覃先生示意他将阿湛放下。陆青枫依言,让孩子站在菌冢青石池边。
阿湛揉揉眼睛,茫然四顾。
月光下,石雕静矗,池中菌类荧光点点。他目光扫过那些菌丛,最后定格在那尊古灵芝石雕上,歪着头,看了许久。
忽然,他向前迈了一步,伸出小手,似乎想触摸石雕上那对深陷的“眼睛”。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时,异变陡生!
石雕周身那些斑驳苔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暗绿转为一种鲜活的翠色,隐隐泛起微光。池中几簇原本静止的菌类,无风自动,菌伞轻轻摇曳,仿佛在呼应什么。
阿湛周身,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极淡的、几不可见的浅金色光晕。
陆青枫在旁细细观察,发现这孩子双瞳深处,似有细碎金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只见阿湛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喃喃道:“……暖的。”
陆青枫屏住呼吸,看向覃先生。
覃先生面色凝重,目光紧紧锁在阿湛身上,又扫过石雕与菌池的变化,最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感知空气中无形的波动。
片刻,他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震惊。
“果然…”他低语,“不仅是融合,更似…已唤醒。萧家血脉,当真与菇山地脉有古老盟契。”
他快步上前,轻轻按住萧湛的肩膀,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透入。阿湛周身光晕渐敛,池中菌类也恢复平静,唯石雕苔藓的翠色未褪。
阿湛仰脸看他,眼神清澈中带着困惑:“先生…石头…在说话。”
覃先生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异常温和:“它说了什么?”
阿湛蹙起小眉头,努力回想:“嗡嗡的…说…‘疼’…还有…‘山哭了’…”
山哭了?
陆青枫与覃先生对视一眼,俱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
覃先生起身,对陆青枫沉声道:“必须将他留在此处。赤羽教若真在打地脉主意,阿湛的‘共鸣’能力,对他们而言,要么是必须铲除的障碍,要么是…梦寐以求的‘钥匙’。竹院已不安全,此处我能布置更多防护,亦能助他稳固心神,学习控制这份感应。”
他看着陆青枫:“此事,你须决断。”
陆青枫望向阿湛。
那孩子正低头看着自己掌心,又好奇地望望石雕,浑然不知自己正置身于何等诡谲的漩涡中心。
许久,陆青枫缓缓点头,声音干涩:“…有劳先生。”
天光将亮未亮,层云堆积,远处隐隐传来沉闷雷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