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菇山异闻录》月上明天

2、第二章 园中诡物

　　覃先生话音一落，书房里顿时静得能听见烛火轻爆的“噼啪”声。

　　所有人面面相觑，有的满眼惊惧，有的半信半疑，众人齐齐看向知府刘敬。

　　那刘敬脸色一阵青白交替，倏尔他重重一拍桌案：“荒唐！哪来的妖人，在此胡说八道，扰乱民心！想我江宁府地界，一向清平祥和，皇恩浩荡！”

　　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书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将惊惧死死摁回眼底， “来人！把此僚叉出去，给我杖责二十大板！”

　　“大人且慢！”陆青枫快步上前，俯首对刘敬道：“府尊大人，您还记得去年城郊鹿云山，那桩男童啃尸案么？”

　　“嗯？”

　　一提及“啃尸案”，刘敬的脸色瞬间灰白！

　　——那桩案子曾轰动整个江宁府！

　　其骇人之处不在死者多寡，而在于现场之惨烈，至今仍是他午夜梦回的梦魇。他甚至不敢去回想义庄后山那片地上的……

　　陆青枫忙低声道：“去年卑职能破案，就是得此人指点！”说着又凑近低声言语一番。

　　刘敬狐疑点头，沉吟道：“既如此，本官姑且饶他妄言之罪。想我江宁地杰人灵，岂容什么‘物精’作祟！陆捕头，你……”

　　不等他令下，陆青枫拱手又道：“大人，既已断定非人所为，寻常查案手段已然无用。眼下当务之急，是依覃先生所言，找出那‘东西’，以免再生祸端。”

　　他语气平稳，刘知府看着他按在刀柄上的手，又瞥了一眼旁边神色从容的覃先生，满腔的官威与质疑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烦躁地挥挥手：“罢了！速查！本官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

　　众人退出书房，夜幕已彻底笼罩赵府。偌大的宅院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

　　下人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眼神惊恐地扫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陆青枫与覃先生并肩走在抄手游廊下。

　　“那东西，具体在何处？”陆青枫问得直接。

　　覃先生微微蹙眉，像是在仔细分辨空气中无形的讯息：“气息很杂，弥漫颇广。但‘源头’……似乎在东南方向，生机最盛之处。”

　　东南方，是赵府的后花园。

　　园中果然花木繁盛，秋夜里，桂子残香混着各种草木气息，浓郁得有些闷人。假山层叠，池水幽暗，亭台楼阁在灯笼映照下投出幢幢黑影。

　　覃先生停下脚步，闭上眼，伸出右手，指尖在空中极轻地拂过，仿佛在触摸看不见的丝线。

　　陆青枫按刀立于他身侧，目光如鹰隼，警惕地扫视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响。

　　忽然，覃先生指尖一颤，睁眼望向假山角落一丛茂盛的、开着紫红色小花的植物。

　　“那里。”

　　陆青枫二话不说，大步上前。拨开层层叠叠的叶片，借着手下捕快递来的灯笼光芒，他看见假山与土壤的缝隙里，生着一团东西。

　　那并非寻常花卉，而是一株形态奇异的……菌蕈？

　　主体约有海碗大小，肉质肥厚，颜色是那种不祥的、仿佛浸饱了血的暗红，表面布满了扭曲的金色纹路，细看之下，竟与赵万金尸体上的“年轮”有几分相似。更奇的是，它周围尺许见方的土地上，寸草不生，连泥土都呈现出一种被吸干了养分的灰败。

　　此刻，这株怪菌似乎在微微蠕动，暗红的菌体在灯光下泛着湿漉漉的、油腻的光泽。

　　“就是此物？”陆青枫眉头紧锁，他办案多年，怪事见过不少，如此诡异的活物却是头回见。

　　覃先生走上前，蹲下身，仔细端详，眼神里是纯粹的研究意味。

　　“‘血纹肉芝’……竟是这种东西。”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讶异，随即了然，“难怪能以‘极乐幻梦’诱人献祭。它自身已生灵智，懂得捕食了。”

　　“如何处置？”

　　“寻常刀兵无用，反会助长其凶性。需以烈酒焚之，再以生石灰覆其根基，绝其地脉生机。”

　　覃先生说着，站起身，对陆青枫道，“烦请陆捕头准备此二物。”

　　立刻有衙役领命而去。

　　等待的间隙，夜风拂过，园中草木沙沙作响。陆青枫看着覃先生安静的侧影，忽然问道：“你如何能感知它的存在？”

　　覃先生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灯笼光下显得有些幽深。

　　“世间万物，各有其‘息’。草木有呼吸，土石有脉动。这‘血纹肉芝’的‘息’，贪婪、躁动，如同静夜鸣鼓，于我而言，清晰可辨。”

　　他没有明说自己的能力，陆青枫也不再追问。有些界限，彼此心照不宣。

　　很快，烈酒与生石灰送到。

　　覃先生亲自执瓢，将辛辣的酒液缓缓浇淋在那株“血纹肉芝”上。

　　酒液触及菌体，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那怪菌猛地收缩了一下，金色纹路骤然亮起，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尖啸。

　　一股比之前浓郁数倍的异香猛地爆发开来，离得近的几个衙役眼神瞬间迷离，脸上露出痴痴的笑容，竟不由自主地想向前迈步。

　　“闭息！”陆青枫厉声喝道，同时一步踏前，挡在覃先生身前，横刀出鞘半寸，雪亮刀光映着他冷峻的面容，煞气凛然。

　　那几名衙役被喝声与杀气一震，猛地清醒，骇然退后。

　　覃先生对此恍若未觉，他已点燃火折，轻轻抛下。

　　“轰——”

　　幽蓝色的火焰瞬间升腾，包裹住那团暗红。

　　火焰中，那“血纹肉芝”剧烈地扭曲、收缩，发出类似油脂燃烧的噼啪声，那股异香迅速被焦糊气取代。

　　待火焰燃尽，覃先生又将生石灰撒在那片焦黑狼藉的土地上。石灰遇水，滋滋作响，冒出白烟。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

　　“可以了。此物灵智已灭，生机已绝。”

　　府尊等人远远看着，见那诡异之物化为灰烬，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上前说着“有劳先生”、“陆捕头辛苦”之类的场面话。

　　陆青枫只是淡淡点头，目光却再次投向覃先生。

　　他与覃先生是第二次见。去年冬月，义庄那具布满咬痕的幼童尸身，也是经此人点拨才寻得真凶。那时起，陆青枫便知，这江宁府藏着许多寻常刀兵解决不了的诡谲。

　　园中危机已除，但他知道，事情远未结束。

　　赵万金从何处沾染此物？

　　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这“血纹肉芝”又是如何出现在这赵府花园的？

　　覃先生仿佛看出他心中疑问，望着那堆灰烬，轻声道：“此物生长，绝非偶然。需有‘引子’。”

　　“什么引子？”

　　“至贪之人的精血，或……长期沾染其贪欲的物件。”覃先生顿了顿，补充道，“赵员外身上，并无长期沾染的痕迹。”

　　陆青枫眼神一凛。

　　也就是说，赵万金是偶然接触了某个“引子”，才被这肉芝盯上，做了养料。而那“引子”，很可能还在这府中某处，或者，在另一个“至贪之人”手中。

　　“陆捕头，此间事了，在下告辞。”覃先生背起他的竹篓，微微颔首，便要转身离去。

　　“我送你。”陆青枫道。

　　覃先生脚步一顿，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依旧灯火通明的赵府，踏入外面清冷的夜色中。

　　府衙的喧嚣被抛在身后，长街寂静，只余脚步声声。

　　走到岔路口，覃先生停下脚步：“陆捕头留步。”

　　陆青枫看着他，夜色中，青衫男子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却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沉静。

　　“今日，多谢。”陆青枫道。谢他出手，也谢他提供的线索。

　　覃先生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淡：“分内之事。若有‘引子’线索，可来听雪园寻我。”

　　说完，他转身，身影很快融入深沉的夜色里，仿佛本就是这黑夜的一部分。

　　陆青枫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才转身，按着刀，向府衙走去。

　　夜还很长，案也还未了。

　　而那株被焚毁的“血纹肉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之下，不知还藏着何等巨大的冰山。

　　陆青枫不知道，但他有种预感，他与那位覃先生的交集，绝不会止于此。这江宁府的水，比想象中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