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菇山异闻录》月上明天

4、第四章 墨香余烬

　　晨光初透，将江宁府街巷的青石板染成淡金。

　　城西的“抱月斋”却依旧店门紧闭，与周遭渐起的市井喧嚣格格不入。

　　陆青枫勒住马，抬手止住身后衙役的动作。他下马上前，指尖在门板上轻轻一划，沾了一层薄灰。

　　门是从内闩上的。

　　他后退半步，目光扫过临街的支摘窗，其中一扇的插销似乎并未落稳。他不再犹豫，身形一动，单手撑住窗沿，利落地翻入室内。

　　屋内光线昏暗，墨香与纸张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四壁书架林立，卷轴堆积，并无异样。

　　陆青枫穿过前堂，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脚步顿住了。

　　院中一方石桌旁，一个身着灰布长衫的文弱男子伏案而坐，仿佛睡着了一般。他手边散落着几张画稿，一支狼毫笔滚落在地。

　　“李云生？”陆青枫唤道。

　　那人毫无反应。

　　陆青枫缓步上前，指尖触及其颈侧，一片冰凉。

　　尸体已然僵硬，却无任何外伤血迹，唯有唇角凝固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安详的笑意。那笑容，与赵万金死时脸上的神情，如出一辙。

　　又是那种东西。

　　陆青枫眼神骤寒。凶手动作太快，竟又抢先一步。

　　他环顾这小院，收拾得颇为整洁，唯有石桌一角，放着一个小巧的青铜香炉，炉内积着新鲜的香灰。

　　他俯身细看，香灰中似乎混着些许未曾燃尽的暗红色碎末。

　　“陆捕头来得早。”

　　一个平静的声音自门口响起。陆青枫猛一回头，见覃先生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布帘旁，青衫被晨光镀上一层浅金，目光淡淡扫过院中景象。

　　“你为何在此？”陆青枫话一出口便觉多余，此人行事神出鬼没，岂是常理能度？

　　覃先生并未作答，目光在院中轻轻一扫，缓步走近。

　　“还是来迟一步。”陆青枫侧身，让他看清石桌旁的尸体。

　　覃先生并未急于查看尸体，视线先落在那青铜香炉上。他伸出两指，拈起一点香灰，在指间捻了捻，又置于鼻下轻嗅。

　　“是‘登仙散’。”他语气肯定，“纯度更高，燃尽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

　　他的目光继而投向李云生手边那些画稿。画上并非山水人物，而是一些扭曲怪异的图案，似藤非藤，似菌非菌，缠绕盘结，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他在绘制‘引子’的图样。”覃先生拿起一张画稿，眉头微蹙，“此人深谙此道，并非寻常商人。”

　　陆青枫心中一动，立刻命人彻底搜查这抱月斋。

　　不多时，衙役在后院一小间僻静的卧房床下，搜出了一只上了锁的樟木箱子。

　　撬开锁，箱内并非金银，而是厚厚一叠往来书信，以及几本手札。

　　信上落款各异，但内容皆与那“登仙散”有关，或是求购，或是探讨药性，言辞隐晦。

　　而那手札，则密密麻麻记录了各种菌蕈的性状、炮制方法，以及……混合其他药物后，对人产生的种种迷幻之效。其中一页，赫然画着那“血纹肉芝”的详图。

　　陆青枫翻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记录，脸色愈发沉冷。这李云生，竟是暗中研制、散播这等邪物的源头之一？

　　“他为何要这么做？”陆青枫像是在问自己。

　　覃先生沉默片刻，走到李云生尸体旁，轻轻抬起他一只手臂，卷起袖口。

　　那手腕至小臂内侧，竟布满了几道新旧交错的细小割痕，旁边还搁着一套极为精巧的银质小刀与小勺。

　　“以身试药，沉溺已深。”覃先生放下衣袖，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他绘制这些，或许并非为了散播，而是……记录。记录他亲身经历的‘极乐’。”

　　为了追寻那虚幻的仙境，不惜戕害自身，甚至可能间接害了赵万金。

　　这究竟是一种疯狂，还是一种极致到可悲的执着？

　　陆青枫看着李云生唇边那抹诡异的安详，心头莫名一阵发堵。他挥挥手，让人将尸体抬走。

　　衙役搬动尸体时，一枚系着红绳、磨损严重的旧铜钱，从李云生怀中滑落，“叮”一声轻响，滚到陆青枫脚边。

　　他弯腰拾起。

　　那铜钱寻常式样，却被摩挲得温润光亮，可见主人时常抚摸。

　　这或许是他贫寒时的念想，亦或是某个重要之人所赠。这枚带着微末温情的旧物，与他方才看到的那些冰冷记录、与他最终诡异的下场，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陆青枫将铜钱握在掌心，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让他觉得比冰还冷。

　　他转头看向覃先生，发现对方也正静静地看着那枚铜钱，清澈的眼底，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