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菇山异闻录》月上明天

6、第六章 菇山来历

　　晌午过后，陆青枫向府尊告了假，便直奔城南。

　　他在食铺买了湖熟板鸭、陆记茶干与李记酥饼，又去东市裁缝铺扯了几件成衣并两匹布料。将所有物什打成个沉甸甸的包袱系于马背，旋即策马出城。

　　他沿官道疾驰近两个时辰，直至江宁府界碑在望，才一勒缰绳，拐进道旁一条几被荒草掩埋的羊肠小径。

　　牵马步行不过一刻，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茂密的竹林映入眼帘。

　　时值深秋，竹叶半已枯黄，簌簌凋落。竹林深处，隐约可见一处灰瓦白墙的院落。

　　马上就是寒衣节，他想起仲秋节公务繁忙，都好几个月未曾来过这里。

　　走到门口，他敲了敲门，唤了几声：“糖婆婆”。

　　不多时，从里面出来一白发老妪，衣着朴素但十分干净利索，一见到他，忙高兴地招呼：“哎呦，大少爷，您可算回来了！”

　　老妪是他的乳母，自从他父母去世后，他便变卖了京城的家产，回到江宁府老家，由于他乳母膝下无子更不喜城里热闹，他便在此处购了宅子奉养她。

　　糖婆婆一面将他往里让，一面絮絮叨叨地埋怨：“这段时日，您带回的那孩子，可真把老身愁坏了！”

　　“怎么？他又在外头惹祸了？”陆青枫取下包袱，放到桌上。

　　“他要是肯像寻常孩子那般惹祸，我倒省心了！”糖婆婆叹道，“偏他是压根不与人打交道！不知冷热，不晓饥饱，唤他十声也未必应你一声。前几日竟饿得半夜去抠墙根下的土往嘴里塞，像是……像是压根不知那是不能吃的。”

　　“我去看看他。”陆青枫走出前厅。

　　“看啥啊！这会儿睡了！您先回房歇歇，老奴给您做吃的去。”

　　“……这么早睡？”陆青枫一愣，抬眼望天，才半下午。

　　“唉，一个别扭的小傻子！”糖婆婆愤愤道：“白天睡大觉，夜里到处溜达，神出鬼没的。问他干什么，他也不说，问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他也装哑巴！有时冷不丁出现你床头或站你身后，能把人吓死！想当年，大少爷像他这般年纪，是何等乖巧知礼数，规规矩矩的……”

　　话未说完，糖婆婆突然止住。

　　陆青枫随她目光转头，只见西厢房门口的廊下，静悄悄地立着个瘦小人影。

　　糖婆婆像是受了惊吓，压低声音嚷道：“诶！你个小怪物，今天是怎么了？大白天的就跑出来吓人！平日这时辰，你不是雷打不动地睡大觉么？”

　　她下意识地扯了扯陆青枫的衣袖，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大少爷您瞧瞧！他、他居然自己梳了头，衣裳也穿得齐整……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那男孩却对糖婆婆的絮叨充耳不闻，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只怯怯地望着陆青枫，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极轻地吐出两个字：

　　“……阿爹。”

　　“阿爹？！”这下糖婆婆像被马蜂扎了脚，几乎跳了起来，“臭小子你可别胡喊，我们大少爷还没成亲呢！你再胡咧咧，我抽…”

　　“糖婆婆，是我以前让他这么叫的。”陆青枫怕乳母真动了气，连忙拍拍她的手背道：“我肚子好饿，劳烦您去帮我下碗阳春面吧。”

　　“哎！”糖婆婆本想再呵斥那野小子几句，但一听这话，转身便朝厨房走去。

　　陆青枫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他笑了笑，朝孩子招手：“阿湛，过来。”

　　阿湛犹豫了一下，那双总是带着惊惶的眼睛里，此刻像落进了星子，亮得惊人。

　　他鼓起勇气，迈开步子，却不是因为陆青枫的召唤，而是自己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陆青枫的腿，把小脸深深埋了进去。

　　陆青枫揉了揉他梳得歪歪扭扭的小发髻，温声问：“怎么知道我会来？”

　　怀里传来闷闷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马蹄声。阿湛听到……马蹄声。”

　　…

　　陆青枫回到城中，已是深夜。

　　江宁府衙内，灯火通明。

　　他几乎一宿未睡，把李云生手札中誊抄出的几处地名铺在案上，皆是城郊之外，山野深处。

　　其中一处名为“菇山岭”的地方，被朱笔重重圈起。

　　菇山岭早年间原叫“麒麟坡”，因地势峻耸，在前朝的地方志上，甚至还有麒麟兽驾云巡山的传说，当地百姓口耳相传，仿佛亲眼所见。

　　后来有人在半山腰处修了座道观，观宇华丽巍峨，里面不供三清，只供麒麟神像，香火几乎旺了几百年。

　　……直到本朝立国之初，那观宇在一夜之间无故坍塌。乡民念旧，集资重修，谁知竟是修一回，塌一回，邪门得很。几番下来，众人只得放弃，道士们也四散离去。

　　几十年光景流转，麒麟坡竟漫山遍野生出了各色菌蕈，连那观宇废墟的残垣断壁也未能幸免；乡人便改口称之为“野菌坡”。

　　后来江宁府重修地方志，主笔的学官嫌“野菌坡”之名过于俚俗，遂提笔改作了“菇山岭”。

　　至于菇山岭有没有麒麟兽，早已无人得见。

　　只是近些年，关于坡上有“怪影”出没、迷途者见“仙境”的乡野奇谈，倒是渐渐多了起来。

　　…

　　手札旁，是那包用绢帕包裹的“登仙散”碎末，在烛火下泛着不祥的暗红光泽。

　　“菇山岭……”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节无意识地在案上敲击。

　　据李云生在手札中提及，此地所生的一种“赤脉鬼笔”，是炼制“登仙散”不可或缺的主料之一。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此时天刚微亮，不等衙役通传，布帘微动，覃先生青衫落拓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背着那个竹篓，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入山采药般寻常。

　　“陆捕头。”

　　陆青枫抬眼，将案上的绢帕推前少许：“先生请看，此物可能辨出来处？”

　　覃先生上前，并未直接拿起，只垂眸细看片刻，又轻轻嗅了嗅空气。

　　“血气甚重，掺杂了曼陀罗与几种致幻菇蕈的粉末，”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炼制手法粗劣，火候急躁，药性暴烈而不纯，久服必损心神，枯竭气血。”

　　他抬眼看向陆青枫：“李云生手札所载，未必为虚。野菌坡若有‘赤脉鬼笔’，确有可能被利用。”

　　“如此，便有劳先生随我走一趟野菌坡。”陆青枫站起身，将佩刀挂在腰间，动作干脆利落。

　　覃先生微微颔首，并无多言。

　　两人趁着天色未亮，悄然策马出城。厚重的晨雾将官道与林木吞没，只余单调的马蹄声，在死寂的黎明中回荡。

　　陆青枫控着缰绳，目视前方，忽然开口，声音混在风里，有些模糊：“三年前，江宁府曾有一桩旧案。一位老捕头，于查案期间突然发狂，伤及同僚后自尽。”

　　覃先生侧目看他。

　　“当时，他书房之内，亦有一股异香。”陆青枫语气依旧平稳，握着缰绳的手却收紧了些，“与赵万金房中的，有几分相似。”

　　覃先生沉默片刻，缓缓道：“万物有源，有迹可循。既有关联，循迹而去便是。”

　　他未说安慰之语，也未追问细节，只是陈述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这平淡的回应，却奇异地让陆青枫心头那丝缠绕多年的滞闷，稍稍松动了几分。

　　天色渐明，远处山峦轮廓显现。野菌坡已在不远处，林木愈发茂密，空气中湿腐的气息也浓重起来。

　　将至坡下，覃先生忽然勒住马，目光投向道旁一丛不起眼的灌木。

　　他翻身下马，走过去，俯身拨开枝叶。

　　陆青枫紧随其后。

　　只见灌木下的泥土呈现一种异样的暗红色，几株形态扭曲、颜色艳红的菌类零散生长着，菌伞表面有着类似血管的脉络。

　　而在这些菌类旁边，赫然散落着几个新鲜的脚印，以及几片被撕扯下来的、沾染了同样暗红色泥土的粗布碎片。

　　覃先生用玉针轻触那红色泥土，又看了看那些菌类。

　　“有人先我们一步来过。”他站起身，望向野菌坡深处，眼神微凝，“而且，此人身上……带着伤，血气未散。”

　　陆青枫蹲下，捡起那粗布碎片，仔细看了看边缘的撕扯痕迹，又望向坡上幽深的林木。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