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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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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要踌躇些。乍暖还寒的风掠过师范专科学校的林荫道,卷着墙根处未化尽的残雪,吹得收发室窗外的老梧桐新叶窸窣作响。墙面上刷着的“喜迎香港回归”标语还鲜艳,与墙角冒头的嫩草凑成了半冷半暖的景致。
苏默坐在收发室靠窗的木椅上,指腹反复摩挲着一个浅黄色的信封。椅子腿有些松动,稍动一下就发出“吱呀”的轻响,在这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信封是从校门外杂货铺买的,五毛钱一叠,纸质不算精良,却被他摸得温热。上面只用蓝黑色钢笔工工整整写着四个字:“林晚晴收”,字迹是他对着字帖练了半年的正楷,每一笔都藏着不敢怠慢的小心。
没有署名。
这是他写给林晚晴的第四十七封信。前四十六封都压在宿舍床板下的铁盒里,最上面那封的信封边角已经被摩挲得起毛。这次的内容他在方格信纸上打了三遍草稿,第一遍写得太直白,划掉重写;第二遍字迹歪扭,揉成纸团扔进了窗台下的废纸篓;直到第三遍,才敢用钢笔郑重誊抄,连标点符号都反复核对过。
指间传来信封略微粗糙的质感,像他此刻的心情,涩涩的,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微凉。窗外的阳光终于挣脱云层,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几个女生抱着乐谱本从窗外走过,辫梢系着的蝴蝶结随着脚步轻晃,讨论着下周要彩排的合唱曲目《东方之珠》,声音清脆得像撒了一把玻璃珠。
她们的欢声笑语撞进苏默的耳朵里,却像隔了层透明的塑料膜,遥远又不真切。他的世界仿佛被压缩成手中这方寸信封的重量——投进去,还是不投?这个问题,他从清晨值周时拿到信封就开始问自己,问了整整三个小时,比解一道解析几何题还要艰难。
“苏默,值班呢?”门口突然探进个脑袋,是同宿舍的王磊,手里举着个刚买的烤红薯,热气腾腾的甜香飘了进来。
苏默像被烫到似的,几乎是本能地将信封塞进摊开在腿上的《现代汉语词典》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连词典的页码都翻错了。他抬起头时,脸颊已经有些发烫,勉强挤出个笑容:“嗯,帮李老师看会儿。”
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发紧,好在王磊没在意,只是把烤红薯往他面前递了递:“刚出炉的,甜得很,给你留了一个。”见苏默摆手,便笑嘻嘻地说了句“那我先回宿舍了,晚上打扑克”,吹着不成调的《心太软》口哨离开了。
苏默轻轻吁了口气,后背竟惊出一层薄汗,把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浸得发潮。他重新从词典里抽出那封信,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信封边角被压出了一道浅痕,他连忙用指腹小心翼翼抚平,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真是没出息。”他对着窗玻璃里的自己轻嗤一声。玻璃上蒙着层薄灰,映出的人影有些模糊,却能看见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乱。不过是寄一封信,一封大概率不会有回音的信,却每次都像在进行一场隐秘的仪式,紧张得如同初次登台试讲的师范生。
可这仪式里,偷藏的是他整整两年的心事啊。他的目光落在“林晚晴”三个字上,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像冬雪遇上暖阳,慢慢化了开来。这三个字他在草稿纸上写过无数遍,课本尾页处、食堂的饭票背面、甚至是宿舍的墙面上,都有过这三个字的痕迹,早已熨帖成了生命里最温柔的烙印。
时光像被这封信烫了一下,骤然倒流回两年前那个同样明媚的秋天。
那是一九九五年九月,大一新生报到日。校园里人声鼎沸,梧桐大道上挤满了拖着行李的新生和扛着被褥的家长,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连空气里都飘着新鲜的憧憬。苏默独自一人攥着录取通知书和助学贷款材料,在人群中艰难穿梭。他穿着姐姐改小的蓝布衬衫,卡其布裤子膝盖处补着块不太明显的补丁,脚上的旧胶鞋沾了一路的尘土,与周围穿新夹克、蹬皮鞋的同学格格不入。
刚从报到处挤出来,手里的材料就被一阵秋风猝不及防地卷走。身份证、录取通知书、助学贷款申请表散了一地,最上面那张申请表还顺着斜坡往积水潭滑去。“哎——”他低呼一声,慌忙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申请表的边角,就被另一双手先一步按住了。
那是双白皙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节处带着点少女特有的圆润。苏默愣愣地抬头,正好撞见一片碎金般的阳光——阳光穿过浓密的梧桐叶隙,落在女孩的发梢上,给那根红色头绳镀上了层光晕。她穿着一条浅蓝色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马尾辫随着俯身的动作扫过肩头,嘴角漾着浅浅的笑,像春日里刚绽放的玉兰。
“同学,拿稳了。”她把捡好的材料按顺序理齐,递到他面前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带着点微凉的暖意。
她的声音清甜,像山涧里的泉水,瞬间抚平了他所有的慌乱与窘迫。苏默僵在原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谢……谢谢”两个字磕磕绊绊,还带着点没来得及掩饰的沙哑。他注意到她胸前的校徽——和他一样的“师范专科学校”,院系栏里印着“中文系”三个字。
女孩没在意他的窘迫,只是又笑了笑,指着他手里的助学贷款申请表说:“我也是中文系的,以后是同学啦。”说完便转身汇入了人流,那根红色头绳在人群中晃了晃,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苏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叠带着她指尖余温的材料,掌心里全是汗。录取通知书的纸面有些发皱,却仿佛还残留着阳光和她发间的皂角香。后来在中文系的迎新会上,他才知道她叫林晚晴,跟他是一个班的,是班里的生活委员。
思绪被窗外一阵更喧闹的人声拉回现实。是校合唱团排练结束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活动中心走出来,手里拿着印着歌词的歌单。苏默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瞬间从人群中锁定了林晚晴。
她穿着学校统一的蓝白校服,却比旁人多了份清丽——领口别着枚小小的白玉兰胸针,是去年校庆时发的纪念品,高马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那根红色头绳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在他的视野里跳跃。她正和身旁的女伴说着什么,眉眼弯弯,笑容明亮得让他不敢直视,就像两年前那个梧桐树下的午后。
苏默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鼓噪起来,撞得胸腔发疼。就是这样的笑容,支撑了他整整六百多个日夜的默默注视:是课堂上偷偷画在笔记本上的侧影,是图书馆里帮她悄悄整理好的散落书籍,是运动会上悄悄放在她座位上的矿泉水,还有这四十七封藏在床板下的信。
他低下头,再次确认信封上的字迹——“林晚晴收”四个字依旧工整。信里没有滚烫的告白,只附了首模仿汪国真风格的小诗,还有一段他前几日在校园广播里听到她谈论“家国情怀与个人理想”后的感想。他怕太直白的心意会吓到她,更怕自己的窘迫会唐突了这份美好。
远处的广播里传来了下课铃声,清脆的铃声让他猛地攥紧了信封。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尖在“林晚晴”三个字上最后轻轻按了一下,带着决绝的温柔,将信投进了收发室门口那个墨绿色的信箱里——信箱上用红漆写着“中文系962班”,是林晚晴每天都会来查看的地方。
“哐当”一声轻响,信滑入黑暗的瞬间,苏默仿佛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落了地,却又立刻悬得更高——它开始等待一个未知的回音,或许明天就会来,或许永远不会来。
他知道,再过半小时,作为生活委员的林晚晴就会带着班级信箱的钥匙来取信。而他,会像过去的六百多个日子一样,退回安全的距离——或许是躲在林荫道的梧桐树下,或许是藏在收发室的门后,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等待着自己的心跳,被她指尖触及信封的瞬间,再次引爆。
春风突然掀起收发室的窗帘,带着梧桐叶的清香拂过他的脸颊。苏默垂下眼睫,将眼底翻涌的期待与忐忑轻轻敛起,只留下指尖那点残留的、属于浅黄色信封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