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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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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像是被指尖那枚信封烫开了一道缝,涌出来的全是一九九五年秋天的味道——梧桐叶的清苦,晒过太阳的皂角香,还有混着尘土气息的风。
那天是九月三日,师范专科学校的新生报到日。校门外的电线杆上绑着红绸子,写着“欢迎新同学”的横幅被风吹得猎猎响,底下挤着拉板车的家长、扛行李的学生,还有叫卖方便面和圆珠笔的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裹着初秋的热浪,扑面而来。
苏默站在人群边缘,右手死死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泛白。那包是母亲留下的,深蓝色的布料上印着的牡丹花早已褪色,边角磨出了棉絮,里面装着他仅有的两套换洗衣物和一床打了补丁的薄被。汗水浸湿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后背贴着凉滑的布料,领口的纽扣因为反复系解,线脚已经松垮。卡其布裤子短了一截,露出的脚踝细瘦,脚下的绿色胶鞋沾着从老家带来的黄土,在光洁的水泥地上格外扎眼。
他深吸了口气,将怀里的牛皮纸档案袋又往怀里按了按。袋里的录取通知书叠得整整齐齐,旁边是助学贷款申请表和户口迁移证明,每一张纸都被他用镇纸压了一夜,边角都带着平整的印子。这是他从山坳里走出来的全部指望,轻得能被风吹走,却又重得压得他胸口发闷。
梧桐大道两旁的梧桐树正值枝繁叶茂,浓密的枝叶搭成绿色的拱廊,阳光透过叶隙洒下,在地上织成晃眼的光斑。报到处设在行政楼前的空地上,几张长桌一字排开,各系的牌子用红漆写在硬纸板上,插在装满沙土的搪瓷缸里。苏默挤到“中文系”的队伍末尾,前后都是被家人簇拥的新生——前排的男生正和父亲争论着要不要买台复读机,后排的女生拿着崭新的随身听,耳机里飘出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甜软的歌声和他身上的汗味格格不入。
他下意识地把帆布包挪到身后,指尖抠着包带的磨损处。队伍慢慢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心跳得越来越快。前面的同学递材料时动作利落,老师盖章的“砰砰”声清晰可闻,他却在心里反复演练着递材料的动作,生怕漏了哪一张。
“下一个!”负责登记的男老师推了推眼镜,头也不抬地喊。
苏默慌忙上前,膝盖不小心撞到桌腿,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笑,他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打开档案袋。就在他要把材料递出去时,身后有人往前挤了一下,他身子一晃,手里的纸张“哗啦”一声全散了出去。
秋风像是早有预谋,卷着纸张四处飞散。录取通知书飘到路边,被一辆自行车碾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助学贷款申请表打着旋儿贴在前面男生的牛仔裤上,沾了点尘土;最要命的是户口迁移证明,直接落在了路边的水洼里,淡蓝色的字迹瞬间晕开一小片。
“我的……”苏默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猛地蹲下身,手指慌乱地去抓那些飘远的纸张,膝盖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可风偏要和他作对,刚抓住一张,另一张又被吹远,他像只笨拙的虾米,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追着,皮鞋尖踢到他的脚踝,有人低声抱怨“挡路”,还有人举着相机拍照,闪光灯晃得他眼睛发花。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好奇的,有怜悯的,更有几分不耐的打量。他的衬衫下摆从裤子里滑出来,沾了水洼里的泥点,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额前的碎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窘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一道浅蓝色的身影轻轻蹲了下来,挡住了部分刺眼的阳光。
一双白皙的手先他一步按住了那张飘向马路的录取通知书,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带着点少女特有的柔软。苏默愣住了,抬眼时,正好看见女孩弯腰去捡水洼里的户口迁移证明——她特意撩起裙摆,避免沾到泥水,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捏着纸张的边角,轻轻抖掉上面的水珠。
“风大,我帮你捡。”女孩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点吴侬软语的柔润,像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浇灭了他心头的焦灼。
苏默僵在原地,看着她不疾不徐地捡着纸张。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领口绣着一小朵栀子花,已经有些褪色。高马尾扎得利落,发尾系着根红色头绳,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着,扫过肩头。阳光穿过梧桐叶隙,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长而密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鼻尖上沁出的细小汗珠,沾着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钻。
她把捡来的纸张放在膝盖上,轻轻磕了磕,将边角理得整整齐齐。然后抬起头,正好对上苏默的目光,嘴角自然地扬起一个笑——不是那种刻意的礼貌,而是带着点暖意的、干净的笑,像春日里刚绽放的玉兰,连眼角都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给你,都齐了。”她把材料递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苏默的手背,带着点微凉的温度,像一片刚落下来的梧桐叶。这是她今天两次帮自己检起掉落的纸片。
“谢……谢谢。”苏默接过材料,声音干涩得厉害,连舌头都打了结。他想再说点什么,比如问她的名字,比如道谢,可喉咙像被堵住似的,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材料,每一张都被理得平整,户口迁移证明上的水渍被她用纸巾轻轻吸干,连晕开的字迹都尽量抹得整齐。
“我也是中文系的,以后是同学啦。”女孩像是看穿了他的窘迫,又笑了笑,站起身时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马尾辫晃了晃,红色头绳在阳光下格外鲜艳。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报到桌,“快去吧,老师还等着呢。”
苏默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就转身汇入了人流。浅蓝色的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很快就被攒动的人群淹没,只有那根红色头绳,在他的视野里晃了最后一下,然后消失不见。
苏默蹲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叠材料,掌心里全是汗。纸张上除了阳光的温度,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年轻女孩常用的香皂味道,干净又清爽。他抬头望向女孩消失的方向,梧桐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光斑在地上晃来晃去,像极了刚才她眼里闪烁的光。
后来,她在迎新会上站在讲台上发言时,也是这样笑着,眼睛弯成月牙,声音清亮地说“希望和大家共度三年美好时光”。苏默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她胸前那枚小小的栀子花胸针,突然想起报到那天她连衣裙领口的刺绣,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从此便再也没停下来过。
那道穿过梧桐叶隙的阳光,那个带着皂角香的笑容,成了他藏在心底最软的秘密,一藏就是近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