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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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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清晨六点半的广播是苏默青春的序曲,那师专的图书馆,便是这曲目中最绵长、也最静谧的主章。这栋苏式老建筑立在校园西北角,灰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挑高的穹顶下悬着积了点灰尘的吊扇,深红色木质地板被岁月磨得发亮,走在上面会发出“吱呀”的轻响,混着书架间飘来的旧书霉味与墨香,酿成独有的时光气息。
下午的《文学概论》课刚结束,苏默就抱着帆布包往图书馆赶。教学楼到图书馆的路上,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往食堂去,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地在人群中穿梭,有人举着刚买的冰棒,糖纸在风里飘得老高。苏默脚步匆匆,帆布包带子勒得肩膀发紧,里面装着刚借的《诗经译注》和那本磨破封面的笔记本,他要赶在林晚晴占座前到书库——这是他两年来摸清的规律,她总在周三下午三点准时出现在三楼书库。
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坐在门口的木桌后登记借阅信息。看见苏默进来,抬了抬眼:“又去三楼?”苏默点点头,轻声说了句“李老师好”,便径直走向楼梯。木质楼梯的扶手被摸得光滑,每一步踩下去都有沉闷的回响,像在叩问着什么。
他从不去一楼的报刊阅览区——那里总挤满看《参考消息》和《足球报》的男生,也不去二楼的小说借阅处——女生们扎堆借琼瑶和亦舒的小说,翻书声里都掺着笑。他的目的地永远是三楼最里侧的现当代文学书库,那里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从鲁迅到路遥的著作,窗外的杉树枝繁叶茂,将阳光滤得只剩斑驳的碎影,常年只有零星几个真正爱书的人光顾。
而他执着于这里的真正原因,藏在第三排书架靠窗的位置。
苏默放轻脚步穿过书架间的过道,指尖偶尔会擦过书脊,指尖沾着细碎的纸尘。他的目光掠过《呐喊》《家》《边城》的烫金书名,心跳渐渐加快,像要提前应和即将到来的遇见。转过最后一个书架拐角时,他的脚步顿了顿——那个熟悉的蓝白身影,果然坐在靠窗的木椅上,背对着他伏案阅读。高马尾垂在颈后,发尾系着的红色头绳,在昏暗的光线下像簇沉静燃烧的小火苗,轻易就勾住了他的视线。
林晚晴的面前摊着本厚厚的《欧洲文学史》,书脊处贴着图书馆的蓝色标签,她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优美的弧线,阳光落在她的发顶,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苏默屏住呼吸,像怕惊扰了栖息在枝头的小鸟,悄无声息地绕到斜后方的角落位置,那里刚好能看见她的侧影,又不会被她抬头时发现。
他轻轻拉开木椅,动作轻得像羽毛落地,帆布包放在脚边时特意垫了张纸巾,避免摩擦发出声响。从包里拿出《诗经译注》和笔记本摊开,钢笔拧开帽放在一旁,做完这一切,他才敢偷偷抬眼,将目光落在那个光影中的侧影上。
她的手指纤细,捏着一支银色的书签,偶尔翻过一页书,动作轻缓得怕弄疼了纸张。苏默眯起眼,看见她眉头微蹙时,鼻尖会轻轻皱起,像在跟书中的观点较劲;等她想通了什么,眉头舒展开,唇角会牵起一抹浅淡的笑,连带着眼尾都染上暖意;遇到重要的段落,她会拿起那支英雄牌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隔着几排书架都能隐约听见。
有风吹过,窗外的杉树枝叶摇曳,光斑在她的书页上晃来晃去,像群调皮的金精灵。她伸手将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耳尖,苏默的心脏猛地一跳,赶紧低下头,假装翻看《诗经》,目光却落在“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句子上,久久挪不开眼。
书库深处偶尔会传来其他人的动静——不远处的男生咳嗽了一声,管理员李老师推着书车经过,车轮滚过地板发出“咕噜”声,但这些都成了背景音,苏默的世界里,只剩下林晚晴翻书的轻响和自己平稳的心跳。他像个躲在幕布后的观众,观看一场只为他一人上演的默剧,女主角浑然不觉,却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编织着他最珍贵的梦境。
他开始默默揣测她读的内容:皱眉头是因为不懂存在主义的哲学思辨吗?笑起来是因为看到了莎士比亚的喜剧段落?笔记本上记的是人物关系图,还是自己的读后感?他甚至能想象出她笔记的样子,字迹娟秀,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重点,页边画着小小的花草,就像他偶然瞥见的那样。
有一次,林晚晴起身去书架找书,路过苏默的位置时,他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停了半秒。她的脚步很轻,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听见她轻声念着“卡夫卡”,声音比广播里更清晰,带着点疑惑的尾音。等她走远,他才敢抬起头,看着她在书架前驻足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诗经》的书页,直到把纸页都摸得发皱。
时间在这样的守望中过得格外快,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杉树的影子拉得很长,书库里的光线更暗了。林晚晴合上书,轻轻揉了揉肩膀,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苏默的心跟着颤了颤,想递上一瓶水,手却像被钉在桌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她收拾东西——将钢笔插进笔袋,笔记本放进帆布包,那本《欧洲文学史》放回书架时,还特意核对了编号,动作认真又细致。
苏默赶紧低下头,将视线死死锁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句子上,连耳根都烧了起来。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校服的衣角,然后脚步轻盈地走向门口,蓝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书架的拐角处。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不见,空气中残留的皂角香也渐渐淡去,苏默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浸湿了一片。他瘫坐在椅子上,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种微妙的虚脱感,连手指都有些发颤。
他摊开那本磨破封面的笔记本,钢笔尖悬在纸上,好一会儿才落下字迹:“午后书库,杉影斑驳。君伏案读书,蹙眉时如含轻愁,展颜时似沐春风。我于暗处守望,偷得半刻光阴,觉此生不虚。纵相隔数架,亦如共览一卷,此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默,于君离去后。”
写完后,他将笔记本放进帆布包,起身走到林晚晴刚才坐过的位置。阳光还落在桌面上,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桌面上还残留着她手肘压出的浅痕。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处光斑,指尖传来阳光的温度,仿佛还带着她的余温。
管理员李老师推着书车经过,看见他站在那里,笑着说:“那姑娘天天来,跟你一样爱看书。”苏默的脸瞬间红了,含糊地应了一声,赶紧拿起书往门口走。走到楼梯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第三排书架的方向,阳光依旧斑驳,只是那个让光影都生动起来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他知道,明天下午三点,他还会准时出现在这里,坐在那个角落位置,继续这场无人知晓的守望。这是他贫瘠青春里最奢侈的秘密,是他在现实的鸿沟前,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接近幸福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