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曲颈向天歌

4、第 4 章

　　苏默的青春里，藏着一个雷打不动的秘密仪式。仪式的时间固定在清晨六点三十分，地点则是校园广播站那栋小红楼周边的任意一条小径，参与者只有他自己，和一个通过电波传递的声音。
　　这仪式的开端，是大一开学后第三个礼拜的清晨。那天他替收发室的李老师值早班，天还没亮就爬起来整理新到的报纸——一摞《人民日报》，两捆《青年文摘》，还有些零散的信件需要按班级分类。忙完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空气里裹着露水打湿的青草香，他揣着本从图书馆借的《朦胧诗选》，想找个安静地方读几页，便顺着墙根的小路往西边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小红楼附近。
　　那栋红砖小楼藏在两排白杨树后面，墙面上爬着牵牛花的藤蔓，窗台上摆着几盆仙人掌，是校园里最僻静的角落。除了广播站的人，平时很少有人来。苏默正靠着树干翻书，忽然听见电线杆上的喇叭传来“滋啦”一声轻响，电流声过后，一个清亮的声音钻了出来，像刚从晨露里捞出来的，带着点湿润的甜：“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早上好。这里是‘晨光之声’校园广播站，我是今天的主播，林晚晴。”
　　苏默的心脏猛地一缩，手指捏着的书页“哗啦”一声翻错了页。他几乎是本能地往树后躲了躲，后背贴在粗糙的树皮上，连呼吸都放轻了。是她，那个梧桐树下两次帮他捡材料的女孩，那个名字像诗句一样的女孩。
　　喇叭里的声音比面对面时多了层电流的滤镜，少了几分清亮，却添了种独特的柔软磁性。“今天要给大家分享的，是舒婷的《致橡树》。”她顿了顿，似乎在翻稿子，纸张轻微的摩擦声透过电波传出来，格外清晰，“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她的朗诵不疾不徐，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情感藏在语调里，不刻意煽情，却带着真诚的力量。苏默仰着头，看晨光透过白杨树叶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织成细碎的光斑。风卷着牵牛花的香气飘过来，和她的声音缠在一起，漫过他的耳膜，渗进心里最软的地方。他手里的《朦胧诗选》摊在“致橡树”那页，墨字仿佛被她的声音烫得发烫。
　　从那天起，清晨六点半的广播，就成了苏默生活里的定数。他不再需要值早班的理由，身体像装了闹钟，每天清晨六点二十分准醒。宿舍里的人还在打鼾，他轻手轻脚地摸黑穿衣服——蓝布衬衫叠在枕头边，袖口熨得平整；卡其布裤子前一晚就刷干净，晾在窗外的铁丝上，带着夜露的潮气。他洗漱时用冷水扑面，让自己清醒，也压下心底那点隐秘的雀跃。
　　走出宿舍楼时，校园还浸在晨雾里。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雾气洒在小路上，映出他细长的影子。他沿着墙根走，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清晨的安静。路过食堂时，能闻到蒸笼里飘出的馒头香，大师傅正推着板车往厨房送煤，“咕噜噜”的车轮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他从不固定在一个地方听广播。春天就站在小红楼旁的紫藤花架下，紫色的花穗垂下来，沾着露珠，风一吹就簌簌落花瓣，她的声音混着花香漫过来，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皂角香；夏天躲在白杨树浓密的绿荫里，阳光被树叶滤成凉丝丝的光斑，蝉鸣从远处传来，她的声音就成了驱散闷热的风；秋天踩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叶子被踩得“沙沙”响，和她读诗的声音应和着，带着季节的醇厚；冬天就裹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在覆着薄霜的小径上踱步，呵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她的声音便成了这冷冽里唯一的温暖。
　　他像个忠诚的卫兵，在小红楼周边的疆域里徘徊，离那栋楼不远不近，刚好能听清每一个字，又不会被里面的人发现。有一次广播站的门开了，一个男生抱着磁带出来，苏默赶紧躲进灌木丛后，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敢探出头，心脏跳得像要冲出胸腔。
　　他熟悉她广播里的所有细节。听她播报校园新闻时，会在念到“中文系篮球赛获胜”时提高语调，带着藏不住的骄傲；听她分享散文时，会在读到动人处轻轻叹气，尾音带着点颤；听她播通知时，会因为“莅临”的“莅”字拗了下口，随即轻笑一声，重新读得流畅；甚至能从她声音的轻重里判断她今天的心情——若是声音轻快，带着点笑意，定是昨晚睡得好；若是语调稍沉，语速略慢，大抵是熬夜写稿子累了。
　　有一次下雨，他没带伞，就站在小卖部的屋檐下听。雨打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几乎要盖过广播声。他往前凑了凑，耳朵对着喇叭的方向，雨水溅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却浑然不觉。那天她播的是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她的声音穿过雨幕传来，带着种坚定的力量，让苏默攥紧了拳头——他想，他的光明，或许就是这道声音。
　　广播时长固定是十五分钟，最后总会以一首《清晨我们踏上小道》收尾。音乐响起时，苏默就知道仪式要结束了。他会站在原地，望着小红楼的方向，看窗帘后透出的灯光渐渐熄灭，偶尔能看见一个浅蓝色的身影在窗边晃动，心就会猛地一跳，然后又慢慢沉下去。他知道那是她，却从不敢上前，连打声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等音乐结束，喇叭里传来“明天见”的道别声，他才会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她声音的余韵。他把那口气咽进心里，像吞下一颗糖，甜意能蔓延一整天。然后转过身，微低着头，汇入渐渐多起来的人流——有人背着书包快步走向教室，有人提着饭盒往食堂去，有人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经过，车后座载着崭新的复习资料。
　　他会去二食堂买两个馒头，就着免费的咸菜吃，一边吃一边回忆刚才广播里的内容，把她读的诗句在心里默念几遍，直到背熟。到了教室，他依旧坐在后排角落，拿出那本磨破封面的笔记本，用工整的正楷写下当天的心情：“今日雨，听君读顾城，忽觉心有戚戚。君之声，如暗夜星火，虽微弱，足以照亮前路。——默，于雨后天晴时。”
　　这本笔记本里，记满了关于她声音的碎碎念。“今日君读《再别康桥》，尾音轻颤，似有不舍”“君播报运动会新闻，念到‘苏默’二字时稍顿，许是不认得这名字，我却心跳良久”“君说今日是霜降，提醒大家加衣，声音软糯，如冬日暖炉”。每一页都没有署名，却字字句句都是他不敢说出口的心事。
　　有一次，他在图书馆偶遇林晚晴。她穿着白色毛衣，正踮着脚够书架顶层的书，马尾辫垂在背后，红色头绳格外显眼。苏默下意识地想躲，却听见她喊：“同学，能帮我拿一下那本《播音发声技巧》吗？”他僵在原地，然后慢慢走过去，踮脚取下书，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像触到了烫铁，立刻缩了回来。
　　“谢谢你。”她笑着说，和广播里的声音一样，清亮又温暖。
　　苏默张了张嘴，想说“我每天都听你的广播”，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不客气”，然后转身快步走开，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汗。他躲在书架后，听见她和同伴说：“刚才那个同学，是我们班的苏默，挺安静的。”心就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又痒又甜。
　　那天晚上，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很长一段话：“今日与君直面，君笑如晨光，声如天籁。虽只言片语，已慰我心。此后清晨的广播，便多了层意义——那是君与我之间，最隐秘的联结。我愿做这联结另一端的倾听者，直至毕业，直至长久。——默，于星光满天时。”
　　这个清晨的仪式，支撑着他走过了近两年的校园时光。它像个隐秘的能量站，每天为他注入勇气，让他有底气在后排默默注视她，在食堂远远望着她，在图书馆悄悄跟着她。哪怕只是个沉默的影子，只要能听见她的声音，能看见她的笑容，他就觉得，这平凡的青春，也藏着旁人不懂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