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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S”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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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姥姥的怂恿下走进理发店给头发进行所谓的拉直,美发师又建议我剪了个战国公主一样的发型——刘海齐眉、两侧和发尾通通剪平,俗称公主切。姥姥同样兴致高昂,将一头蓬松的齐肩短发染成了鲜亮的橘红色。
走出理发店时已经很晚,但东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大街上十分热闹,且有电视台综艺节目搞街头采访,主题是“最幸福的时刻”。热情洋溢的主持人一眼锁定了我们:“这位奶奶的精神头很好哦,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能否告诉我们电视机前的观众,您一生中有感到最幸福的时刻吗?”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她再接再厉地追问:“那是什么时候呢?”
“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现在了!”姥姥向全日本展示什么叫笑得花枝乱颤,“咯咯咯咯因为最烦人的家伙去了另一边的世界,咯咯咯咯年金什么的随便花,咯咯咯咯咯咯所以现在感到好幸福哦!”
我忍不住:“姥姥你克制点吧,笑成这样外面人还以为是你把丈夫杀了。”
“哇啦这位美少女,是新做的发型吗?超适合你的!”身经百战的主持人不以为意,向我展开攻势。
“要是不合适我就找理发店退钱了。”
“不愧是美少女,即使臭着脸也让人感到如沐春风呢!”主持人笑眯眯地把话筒怼到我嘴边,“求求你告诉我吧,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
我当真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鄙人从小身边就有守护神庇佑,一个显著的证据是,凡是欺负我或者给我吃瘪的家伙后面总会倒楣,对我来说这些人倒楣的时刻就是我幸福的时刻。”
主持人面向镜头:“欺凌总是桩教人难过的话题,但这位美少女积极乐观的心态也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啊哈,我也好希望小时候欺负过我的人通通倒大楣,XX学园中等部的佐藤XX在看吗,请麻溜地去死一死吧!”
在理发店坐了许久肚子早就饿扁,回家之前我和姥姥找了家路边摊吃了顿宵夜,晚上预备就寝,听到楼下又传来:“哒,哒,哒……”
虽说头七回来看看很正常,但这种人怎么还有脸阴魂不散啊?
“伽椰子你把那老头赶出去啊!”
从此姥爷的鬼魂不被允许留在家里,只能在我们这个街区哒哒哒,其实外面的孤魂野鬼不少,他很快会交到朋友的。
翌日,作为班导的丹羽老师在上课前宣布了我的新姓氏“星见”,再对我的新发型夸奖一番,说很可爱,大家鼓起掌来。我暗暗叹气,跟侵华的鬼子(姥爷)一个姓了,但另一方面也随了母姓,这让我舒服了一点。
“好可爱啊,灵貅。”远山一脸羡慕,“我很喜欢‘公主切’。”
“喜欢就去剪。”
远山长得清秀可爱,但她好像没有这种自觉,气场上缺乏自信。
“不,对我来说太张扬了。”她谨慎地解释。
“张扬?我在学校里看到好几个女生都是这个发型嘛。”
“几届以前出过很严重的欺凌事件,一个头发很长很漂亮的女生被一群人堵在女厕所里,好好的头发被剪得像狗啃一样。”
“因为忮忌吗?我猜她家世也很普通,如果是背景深厚的千金大小姐,根本没人敢欺负吧?”
“是吧,所以我们这种‘平民’,更要低调呀。”
“学校怎么处理的?”
“处理什么呀,学校拒不承认有欺凌这回事,那个女生转学了,作恶的人一点事也没有。”
我经历过被群体孤立、起外号,说实话,这种小把戏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但把头发剪掉这种近乎肢体暴力的欺凌形式我还真没见过。
我问远山:“你被欺负过吗?”
她弱弱地微笑:“国中最后一年,不知道是谁带头,大家突然莫名其妙地针对我,在黑板上画我和一个男生的‘相合伞’,造谣我在和他交往,有时候一整节课都没有课本,等找到的时候上面写满了乱七八糟的话,打扫卫生时故意给我很脏的抹布……”
“最后,是飞鸟阻止了这一切,不然,我恐怕升学考试都没心思准备,所以升上高中部后她接任读书社的社长,我立刻递交了入社申请。”
看来望月还真是个不错的人。
“其实,灵貅新来的时候我真担心你也被欺负。”
“哈——为什么?”
“因为……”她抿嘴一笑,“当时你看起来土里土气的,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很容易成为一些人的目标。现在看,是我多想了。”
“灵貅和飞鸟都是我见过最棒的人。”她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
“你们在说什么?”收拾好自己东西的望月走到我们身边。
远山道:“在说以前发生在学校的欺凌事件。”
望月冷笑了一下:“日本人的劣根性。”
我说句公道话:“每个国家都有这种事情。”
望月伸手拨开我落在颊边的发丝:“头发很可爱,昨天我在电视节目里看到你了,吓我一大跳,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
这下轮到我吓一大跳,真是社死,早知道躲远点了。
前往部活室途中,望月突然小声对我说:“如果你被欺负,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两边的头发挡住了我发红发烫的双耳,我扭过脑袋不看她的脸,好好的为什么说这个,我要怎么回答,为什么我和她相处不能像和远山一样自然呢?
望月有一头漆黑的长直发,和一张放眼整个年级最俊秀小巧的脸,刘海长得几乎遮挡双眼,却为她平添几分神秘气息。她的气质里最多的是一股坚硬的锐气,这是我在别的女生身上很少见到的。
奇特,像她这样的人应该被一群人前呼后拥,而不是跟几个明显不合群的人厮混。
读书俱乐部的大本营位于上野义塾旧校区一栋废弃的三层校舍内,曾是学校的剧院,有八十余年历史,此间人迹罕至,阴风阵阵,黧黑色的建筑表面遍布攀爬植物,哪怕校史上这个地方从未死过人,学生也乐于拿它做文章给枯燥的校园生活添点佐料。
大门被一把生满铁锈的巨锁关死,我们三人从虚掩的侧门进入建筑,沿着灰尘中的无数脚印拾梯而上。
部活室设在二楼一个小房间内,小岛葵和小川玲也已经围坐在陈旧的小圆桌旁,默默啜饮红茶,沙沙的翻书声此起彼伏。
大家打过招呼,各归各位,临窗的写字台是远山的天地,她甫落座就从书包里取出一本看似写了很多的笔记簿和文具袋,进入自己的小世界,谁也不能再打扰她。
我从俱乐部自有的书柜里取出一册日本民俗学家的田野手记,在另一台圆桌前落座。
望月从书包里拿出几本她常读的书籍,坐在我对面,我把头埋得更深,她看到我的小动作,好像笑了下,朝我推过来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这本书不错,推荐给你。”
“是……小说吗?”我看到作者是川端康成,心下有些不喜。
“是少女小说,三个女孩的故事,情感很细腻动人。”
男人写什么少女小说,他写得明白吗?
我尽量择选礼貌的说辞:“男性作家也会写少女小说吗?”
“虽然署名是川端康成,但实际的作者是他的女学生中里恒子,系川端在她的底稿上修改,再以自己的名义出版,因此,说是剽窃也不为过。不过,书还是值得一看的。”望月颀长白皙的手指在我手背上轻轻刮过,害我手心沁出了细细的汗。
藉由望月推荐我读的这本书,我头一回知道了日本大正末年至昭和初期流行于女子学校的女学生之间的“S”文化。明治维新后,随着女性教育权的开放,大量高等女校建立,在自由恋爱的环境中,高年级学姐与某个低年级学妹维系着近似恋爱的关系,低年级学妹将高年级学姐称为“Sister”,双方通过书信往来、赠送礼物、梳相同发型等方式表达爱意。所谓“S”,就是Sister的首字母“S”,通常为一对一的交往,且具有排她性。
小说篇幅不长,我花了一个半小时一口气读完整个故事,向望月确认:“她们之间是爱情?”
“是啊。”
我嘀咕:“从头到尾连个亲嘴都没有……”
望月说:“‘S’是纯粹的精神之爱,一般不会发生杏关系,Kiss……我想也是没有的吧。”
我脱口而出:“那就没意思了。”
对方露出坏笑,我懊丧不已,只好假装自己很忙。我把柳田国男的田野手记塞回书柜,在上百本书籍前逡巡了五分钟左右,发现都很无聊,我灵机一动,假装收到姥姥简讯,慨然向众人宣布:“我姥姥叫我回家吃饭,诸位,我先走一步。”
远山、小岛、小川三人不疑有他,笑眯眯地跟我挥别,望月瞪着眼睛看我以光速收拾东西。我走出破败的校舍,轻松地笑出了声。
深夜,我垂死病中惊坐起,意识到我白日的表现有多么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