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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葬礼之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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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这么一问,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干掉的人是我的姥爷,是我姥姥的丈夫,也是我妈妈的父亲。
姥爷、丈夫、父亲,好奇特的称呼,完全感觉不到那种链接呢。
她焦急地望着我,我眨巴眼睛,不说话。
“是不是啊?”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妈妈,你很难过吗?”
她慢慢地坐到椅子上,虚脱似的,很头痛地捂住脸。
“你,很讨厌姥爷吗?”
我把问题抛回给她:“你喜欢他吗?”
“我讨厌一个人,不代表我要他死。人对人的感情,人与人的关系是复杂的……”
我打断她:“你当然觉得复杂啦,十几年如一日地伺候他的人又不是你,每天闻到臭烘烘的屎尿的人又不是你。”
她讷讷:“我也不是不理解妈妈的辛苦,可是,作为你的母亲,我也不希望看到我的孩子像对待苍蝇蚂蚁一样,把人命看得那么轻……你看你,你哪像个正常的孩子?”
我反驳:“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上天赐予我非凡的能力,我如果不好好利用,会遭天谴的。”
“总而言之,”我宣布,“我在替天行道。”
妈妈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难道图谋杀害自己的亲人,也是替天行道吗?你有什么权力代上天行事呢?”
我反问:“那我为什么会拥有那种能力,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呢?这其中总有原因吧。”
妈妈被我的胡搅蛮缠激怒:“你去问你的奶奶!”
我撇嘴,咕哝:“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永远认不清谁才是对你好的那个……”
我妈什么都好,就是爱心过剩,尤其是对不值的人,如我姥爷,如我父亲。我母父离婚,属我居功至半,尽管这个结果并非我所愿,因为在我预想中只想让她丧偶罢了。说来惭愧,母亲与父亲的异国恋情听似浪漫,实系私奔,从未得到过姥姥姥爷的祝福,为了带走母亲,父亲甚至中断了他在日本的学业,真是癫狂,但他偶像剧男主般的作为并未给这场跨国婚姻带来好的结果。作为那个年代凤毛麟角的留学生,父亲却是个眼高手低、彻头彻尾的庸才,一边做着初中语文老师的工作,一边在幻想中比肩太宰芥川,可惜被出版社频频退稿,于是恼羞成怒地向家里的女眷发泄怨气……他又开始出轨,被抓到后辩称“寻找写作灵感”,奶奶聪明一世,怎么生出这么个蠢货?日本女人在伴侣的私德上有惊人的忍耐力,母亲决意离婚,还是因为我被奶奶察觉驭使鬼物对父亲下手,换言之,她为了保护他,故不得不带我离开他。
正在我们互相觉得对方不可理喻时,望月不合时宜地来电,我气呼呼地当着母亲的面接电话。
“灵貅,你两天没来上学,吓死我了,真怕你出事。我问过老师,才知道你请了丧假,你……还好吧?”
我故作沮丧,语气低沉:“祖父年事已高,去得很安详(妈妈瞪我一眼),虽然是丧事,但我们大家都觉得很欣慰。总之,谢谢你啦。”
“周末我们的约定——”
我不无遗憾地说:“改期吧。”
对方出了口气:“是啊,毕竟灵貅你还要守丧。”
我守个锤子!
妈妈难免好奇:“……是谁?”
“望月飞鸟,一个超高超漂亮的女生,妈妈认不认识?”反正星野是认识她。
“你的同学,我怎会认识?”妈妈从座位上起身,“我费了好大劲才让你进这所学校,你多交朋友,对你将来有好处。”
她又吩咐:“到了日本就不要乱来了,万一被人发现……”
“我做事向来有我的道理,从不乱来。”
她跺跺脚,正待拂袖而去,突然想起来什么,脸色阴沉地问我:“你对姥爷……是怎么做的?”
“老方法啦,日本也是个热闹地方,妈妈,你要见见她吗?”
她慌忙拒绝,这么多年了,她仍旧无法习惯:“我不要,别让我看到那种东西,也别让姥姥看到。”
看不到就没事,看不到就等于不存在。
是夜,我呼唤伽椰子——她附身理佳四处走动,远山一家和我都是她的死秽的接触者,从而受到感染,产生链接。
“我的同学,我同学的亲戚,你都不能动,未经过我的许可,不许杀人。”
伽椰子身姿僵硬地站在角落,用同样僵硬的声音缓慢拒绝:“不……我喜欢,杀人。”
恐怕伽椰子无意当中领悟了“修炼”的法门,只不过是最邪恶最被世界讨厌的道路,她因怨恨变成厉鬼,那些被她虐杀的无辜者惨死时的痛苦和怨念却成为了她的养料,伽椰子每多杀一人,她的力量就壮大一分。
不过,古往今来命运比伽椰子凄惨的大有人在,却不见得人人都能变成她那样的厉鬼,可见伽椰子确实有特异之处。
所以我要好好利用起来。
周一上学,与远山在校门口相遇,寒暄问她:“这两天没事吧?”
她摇头,继而关切起我:“听说灵貅家里祖父离世,请节哀顺变。”
我直言不讳:“我才不伤心,我跟他又不熟。”
并肩走在人群中,远山说:“响子姑姑想见你一面,灵貅你意下如何呢?”
“见我做什么?”
“对你的能力好奇。”远山抓抓烫得笔直的黑发,“其实我也很好奇,你是像动漫里的魔法少女那样,把伽椰子彻底干掉了吗?”
我直截了当地拒绝:“拥有这种能力是要承担相应的风险的,我不喜欢暴露,也不应该暴露,但你是我的同学,我不能见死不救。”我试图唤起她的愧疚,“她们这些成年人最该做的,就是确保不再有人进入‘遭咒之屋’。”
“我知道了,我会将你的心意传达给响子的。”
我见她尴尬,把话题挪到望月身上:“你和飞鸟国中就认识吗?”
她点头:“从国中起就是同班同学。”
我装作不经意:“她朋友一定很多吧?”
但是远山说:“不清楚,没有交集。”
同班三年,就算没有交集,难道你眼睛不会看吗?我讪讪地想。
午间聚坐在一起吃饭时,远山毫不犹豫地出卖我:“望月,灵貅早晨时跟我打听你。”
我避开她投过来的视线,愤怒(心虚)(恼羞成怒)地直掐自己大腿。
“打听我什么?”
“她说你朋友一定很多。”远山得意洋洋地,好像在汇报什么喜事。
望月摇头失笑:“多数是普通的结交,灵貅来日本读书,会想念中国的朋友吗?”
从小学就被起外号“小鬼子”一直叫到初中的我——“都是普通的结交,偶尔会想念奶奶。”但奶奶会想念我吗?唯恐恨我不及吧,但我只是想祛除害虫,让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已。
“未来酱国中时也不爱与人结交的样子。”
远山脸蛋微红:“我喜欢独处,一个人也很有趣。”
“确实,经常见你趴在座位上用笔记本写写画画,写日记吗?”
“我在涂鸦啦。”远山哈哈笑,“我最喜欢涂鸦了。”
……
我起身去盥洗室清洗便当盒,途中手机震动,看到是望月发来的一个可爱的微笑颜文字。我很高兴,也有些不解,谨慎地回复了一个“Winke”。
生活终于因姥爷的死而步上正轨,姥姥作为家庭主妇,本身只加入了国民养老金,65岁以后领取着老龄基础年金,姥爷没中风前曾是加入了厚生养老保险的公司职员,姥姥作为配偶可以在死者死后领取遗族厚生年金,此外,姥姥还能领到一笔“死亡暂时抚恤金”。不用再伺候臭烘烘的丈夫,每个月还能领到一大笔钱,姥姥每天乐得合不拢嘴,她给妈妈打电话,让她不用再寄钱来,自己存个小金库,嫁进那种家庭你也不容易blabla……
姥姥烧了姥爷的所有衣服,用过的榻榻米、被褥和衣橱找地方丢了或者卖掉,他使用过的卧室经清空消毒,作为静室安置他的牌位和遗照,但很快那个地方成了杂物间。
我放学回家,看到姥姥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火盆,在院子里烟熏火燎地焚烧姥爷的旧衣。
“小智上午来过,给你带了礼物。”姥姥头也不抬地说。
“小智?”
“星野智实啦,你姐姐!”姥姥笑容满面,“大明星,一点架子都没有,她对你真好,你呀,一定要和姐姐好好相处。”
两分钟后,我坐在沙发上,面对一堆包装精致的礼盒认真地编辑感谢短信。
姐姐除了送来各种昂贵的点心和保健食品,还留下一包封在白色信封里“香典”(白份子),数额有十万日元之巨。
“咦,这是什么?”一堆礼品旁边摆着个我没见过的东西,我以为是达摩不倒翁,定睛看是个穿红色和服的日本小女孩的形象,因为明显的陈旧褪色痕迹,不大可能是星野送来的。
姥姥从屋外走进来:“今天大扫除,在旧衣箱里发现的,我以为早就不见了。”她从我手上接过不倒翁,逆时针拧了360度,不倒翁——不,其实那是个八音盒,在掌心上缓缓旋转,释放出悠扬的音乐。
“保存得很好呢。”姥姥凝望和服女孩,一阵出神,“这样子的八音盒,我和妹妹一人一个。”
我不语,昔日姥姥包括妹妹、双亲在内的所有家人,都凶多吉少地消失在日本战败后伪满洲国的大混乱中,这也是她一生最大的苦楚,如今在这世界上,我和妈妈是她仅有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