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吃鬼 ...
-
从楼梯阴暗处出现的是一个体格结实的男人,穿着运动衫,浑身浴血,脸庞泛着油光,充血的眼睛闪耀着疯狂残忍的光芒。
他对我发出中年男人粗糙的声音:“伽椰子……你在这里啊,这次不会让你逃掉了。”
我低头看到自己换了装束,印着可爱小熊图案的睡衣睡裤变成了白色的连衣裙,腿上穿着成熟女性常穿的肤色丝袜。
“去死吧,伽椰子,你这个堕落的女人!”
地上的伽椰子凭空消失了,近在咫尺的佐伯刚雄伸手来薅我的头发,我可不能任何他宰割,转身就跑。
我当然不可能是伽椰子,这是一场意念战争,佐伯把我变成曾经被他杀害的女人,意图复刻当时的暴力场景,不久前的德永一家就是这么死的吧,德永胜也的意志被佐伯刚雄操控,他的妻子和美则“扮演”了伽椰子的角色。胜也则是伽椰子用厚刃菜刀杀的,用和她当年杀死佐伯刚雄一样的方式。
身后传来佐伯的怒吼:“臭女人,我要杀了你!”
当初伽椰子死后变鬼,杀死佐伯刚雄给自己报仇,不想佐伯也变成鬼魂,丈夫生前不是好人,死后更是恶鬼,跟之前一样钳制着她,伽椰子的绝望可想而知,难道她还能杀死佐伯第二次吗,满腔怨念如何宣泄?只能转去欺负那些无辜的人喽。
这栋不知转手了多少人的中古屋又窄又阴暗,我一边奔跑一边把此生看过的所有恐怖片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我曾经生活在一个百无禁忌的环境,不仅电视上经常播出对十年二十年后的人们来说尺度过大的片子,大人们也经常从镇上租来一些血腥暴力,甚至带颜色的碟片当着小孩子的面播放。
我就这样看完了《德州电锯杀人狂》1到4部。
阴影归阴影,但油锯实在是再适合女性不过的武器。
我一个箭步冲进厨房,流理台上除了各式各样的刀具,赫然摆放着一把刚好适合我这个体格的人使用的红色油锯。我连普通的木锯都没碰过,对油锯更是一窍不通,但在我拿起它的瞬间,油锯的马达就自动开始轰鸣,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形式逆转,追到此处的佐伯往后退了两步,但随后就被脚下贸然出现的黑猫绊倒。
好奇妙的触感,锯子仿佛划开空气,眼前明明已经不是活人,却依然连续不断地飙出鲜血,佐伯刚雄也很痛似地发出刺耳的尖叫。
佐伯刚雄,不,现在应该是“佐伯刚雄们”,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厨房各处。
不过,正如我之前所言,佐伯已经死去,难道还能再杀死他一次吗?
除非……我捡起一块碎片,塞进嘴里。
处理完佐伯的“尸体”,我呼唤伽椰子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就连那只关键时刻帮了我一把的黑猫也不见了。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户照进起居室,黑夜转瞬即逝,天地间阳气回升,解决了佐伯刚雄这个罪魁祸首,这栋屋子里的“咒怨”终于有松动的迹象,给人的感觉不那么压抑了。一个穿黑色毛衣、褪色牛仔裤的女人提着汽油桶闯进玄关,嘴里吼叫着:“伽椰子,来做个了结吧!”
然后她看到了脏兮兮的地板上昏迷的理佳。
一番摇晃后,理佳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幢恐怖的房子,嚎啕大哭。
女人自我介绍是“远山响子,曾是处理佐伯一案的刑警”,理佳曾置身德永命案现场——尽管那时她因为被伽椰子附身而处于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响子在德永一家出事后前去练马警署打探过情况,故对理佳的名字并不陌生。
两相权衡,也有可能伽椰子暗地里对她施加了影响,响子决定先送理佳去医院,焚烧“遭咒之屋”的计划暂且搁置。
先不说能否解决伽椰子,纵火是要判刑的吧。
我飘了好几个街区回到家中,坐进沉重的凡躯里。半小时后,拖着没有得到充分休息的身子起床洗漱、吃早餐。这就是身为高中生的坏处,哪怕我昨晚夜间拯救了银河系,第二天还得照常上学去。
课间,我递交读书俱乐部的入社申请书的时候,远山在我身后亦步亦趋,一个劲问我昨天的事。
我只能告诉她:“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你和你表哥今后大可以安心生活,但是——”我斟酌着措辞。
“但是什么?”
“你的那位姑姑远山响子最近好像打算有所行动,麻烦替我转告她,不要再接近那栋房子,更不要试图破坏它。”
“为什么?”
“按伽椰子的活动规律看,她就像病毒,每一个进入她房子的人都会感染名‘伽椰子’的病毒,然后又有一定的可能性传染给外面的人,伽椰子就顺着这些感染的痕迹四处奔走杀人。我有时想,假如她死后就不再有人进入那幢房子,没有人惊动她,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空想而已。总之,她是围绕房子活动的。她的行为也可看作守护巢穴的猛兽,房子是她出生成长结婚生子的地方,想必是她非常重要的寄托。伽椰子附体仁科理佳才得以接触和房子无关之人,是否可以理解,她具备一定的地缚灵性质,房子也起到了约束她的作用。如果贸然将房子付之一炬,既破坏了约束她的东西,也毁掉了她珍视的家园,届时暴怒的伽椰子,会干出什么就难说了。”
远山一脸茫然:“你,你说慢点,我找纸笔记一下。”
然后,她真的拿出笔记本,要求我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
记录完毕,远山回过神来:“等等,我还是想知道你昨天做了什么?”
我有些不耐烦:“只要不闲着没事进去探险,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一直凝神倾听我们说话的望月冷不丁发声:“难道灵貅用法术把她们封印起来了?”
我不想在公共场合聊这种话题,一个劲地敷衍她们:“哪有什么法术……总之,你们都远离那栋屋子就是了。”
上课铃响了,她们带着失望的表情各归各位。
日本的国文课本是上下垂直排版,初时好不习惯。教材收录了不少中国的古文古诗,甚至还有鲁迅的小说。
本堂课学的是杜甫的《春望》,这老师有个毛病,每次学到中国的文学作品,她都要把我叫起来将那篇诗文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念诵一遍,说是让同学们感受下汉诗有如音乐的韵律和节奏。
我不觉得大家能从我平板干枯的朗诵中品出什么音乐感。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次也不例外,我在丹羽老师的授意下开始毫无诚意地吟唱。
念到“家书抵万金”的时候,前方突然飘来一阵恶臭。
我皱皱眉头,心想大概有人放屁了。
坐回座位,恶臭却有增无减,似乎还听到了可疑的,带着湿黏感的“噗噗”声。
近在咫尺。
左右面色古怪,显然她们都闻到了臭味。
老师也一个劲儿地抚摸着鼻子。
所有的一切在我身前的一声巨响中水落石出。
坐我前面的一名小个子男生后门失控,开闸宣泄了足有十秒钟之久,随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全班同学和老师惊悚的目光中疯狂抽动四肢。为了让表演更加逼真,他卖力地翻白眼、流口水,最后“咚”的脸部朝下栽倒在地,只留一个糊满污物的屁股面对这个冷酷的世界。
至少一半的学生纷纷离开座位,而我,早在他第一声炮响时就远远跑到了教室最后边。
躲得了姥爷,躲不了男同学。
座位上金汤横流,香气四溢。
望月飞鸟一边说对不起一边笑到骨酥筋软,因为笑得太厉害,所以她几乎发不出声音,让人不由担心她会不会笑死。
丹羽老师结结巴巴地问“你们谁带藤田君去处理一下”。
无人响应。
老师提高声音,点名身任风纪委员兼副班长的望月飞鸟。
望月抗议:“这种事情,怎么都是男生去比较合适!”
一位观察敏锐的同学发言:“老师,他拉的稀里有血唉,藤田君应该是生病了,我觉得我们应该通知校医。”
于是这个难题抛给了校医院,大家齐齐松了口气。丹羽老师遂派遣两名男生前往医疗翼。
让我们这些留守的人尴尬的是,藤田君“昏迷”期间,依旧不时释放着身体里的剩余内容,噗噗噗噗,抑扬顿挫,平仄相谐,比我的古诗朗诵有感情得多。
一生温良的日本人再也顾不得礼貌了,纷纷取出面巾纸、香水、除臭剂,各显神通。
我和望月把面巾纸撕开堵住鼻孔,然后开始聊天。
“可怜的灵貅,你今天大概不想回到那个座位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还好不是我。”
“是啊是啊。”离得近的同学纷纷附和,毫无同情心地插科打诨。
“憋不住了就去厕所嘛,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望月诡诡一笑:“你以为他不想吗?我看他是完全失控了。”
“失控?”
“括约肌已经损坏了。”
望月伏到我耳边:“有人看到他在外面揽‘爸爸活’,不过他家里根本不缺钱,他纯粹喜欢那种事。估计g门就是那样弄坏的。”
藤田个子不到160,乍看是个眉清目秀的男生,但我觉得他黄白色的皮肤总透着股洗不掉的油腻感,身上还有怪味,给人不清洁的感觉。
护工用雪白的担架把藤田抬走了,本班下午临时停课,当务之急是把教室里的人类粪便清理干净。我们将桌椅搬到教室两边和后面,留出藤田的座位。望月等班干部去喂养了猫咪的A班借来猫砂,厚厚地倒在那一摊摊东西上。然后,捂着鼻子扫掉,铺陈新的猫砂,如此往复。再用水桶去盥洗室接来清水,刷洗被污染的地面和桌椅。
两小时后,教室空气终于恢复了清新,放学铃声适时响起,学生们喜气洋洋地各自收拾东西,前去参加社团活动,期间,大家肯定会和来自不同年级、班级的社员添油加醋地述说今日发生的事情,因为不过第二天,“高一B班藤田课堂窜稀”的新闻就全校皆知了。
藤田,也再没来上学,往后数年,一届一届学生依旧传唱着藤田君的故事,期间再由“吟游诗人”转学生传至其它学校。到了令和元年,藤田君已经位列仙班,传说他其实在窜稀当天就不堪羞辱跳楼自尽,成为了上野义孰的学园幽灵,誓要报复当初残酷嘲笑他的人及其后裔,凶猛程度不下于“厕所里的花子”。此乃后话,这里先表过。
出于社团创始人的考量,读书俱乐部素有只吸纳女生入社的传统。与读书相关的社团,上野义孰高等学园另有“雪樱文学社”,里面都是些家世良好、风度翩翩的优雅之人,言必称普鲁斯特、加缪、黑塞,据说20年前俱乐部创始人樋口学姊申请“雪樱文学社”惨遭拒绝,男社长挠着大背头阅读了她用词平实的文章后,认为她的文学素养不够,但随即传出风声,她被拒绝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她的“平民”出身,毕竟樋口学姊的淳朴双亲都在东京闹市卖豚骨拉面,学姊是完全凭自己的能力考上这所学校的,有别于那些从国小部一路直升到高中的“贵族”。樋口学姊一怒之下决心自立门户,誓打造“为庶民设立的读书俱乐部”,出于对学校社团普遍存在的上下级制的厌恶,樋口学姊认为,男人这种生物比较偏激,不是渴望做国王,就是想当虜才,实在于民主平等无益,于是立下“严禁男性入社”的不成文的戒令,一届一届流传下来,也遵守了下来。
在霉味难以祛除、宛如幽女出没之所的小房间内,望月手捧一本封皮陈旧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笔记簿,待她讲罢《上野义塾读书俱乐部·创世纪》的历史,我跟着远山未来、小岛葵和小川玲也草草鼓了几下掌。
“新社员,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摇头,我没有运动细胞,也不会任何乐器,因为讨厌在多人面前讲话,更与朗诵和戏剧无缘,至于写作、诗歌,不闹语法错误的笑话就谢天谢地了,思来想去,唯一能参加的也就这个读书俱乐部了,虽然我用日文写作不行,但书还是看得懂的。
“社团活动的表现会计入平时分,关系到学生的年终成绩考核,打分的事情也由学生社长,即不才在下我全权代理,社员只要按时报道打卡,不缺席活动,基本都能得到满分。社团存在的重要意义,不在于培养优秀的特长,而旨在让每一个人参与到公共空间中来。”
我连连点头,表达对望月演讲的赞许,一边看着站在门外走廊中间的白色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