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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借刀 ...

  •   我通常在洗澡的时候洗头。

      关了花洒,双手在润湿的头发上搓出丰富的泡沫。

      头上蓦地多了第三只手,冰冷、滑若无骨,蛇也似地在发间游走。

      我佯作不知,冲掉泡沫,往身上打沐浴露,冲洗身体。

      晚上,我写完功课,躺在床上看搞笑综艺,电视屏幕突然跳闪,电视机发出滋啦滋啦仿佛出故障的声音,主持人的脸也一会儿竖一会儿横的扭曲着。

      我惊奇地睁大眼睛,想看她究竟能搞多少花样。

      主持人那张歪斜的脸定格住了,大张的嘴巴像蒙克的《呐喊》,电视机滋啦滋啦的噪音中,掺了我在“遭咒之屋”听过的“啊啊啊啊啊啊”的气泡音。

      看来今晚看不成电视了,我摁下遥控器,电视机毫无反应。

      我担心隔壁房间的姥姥会听到噪音,出语威胁:“你想变得跟你老公一样吗?”

      “啪!”电视屏幕应声而灭。

      与此同时,枕边响起单调的手机来电铃声。

      “Hello,飞鸟。”我到日本上高中后妈妈给我买了人生第一部手机,这是第一次有同学在晚上打电话给我。

      “灵貅,咳咳。”对方在对面不自然地咳嗽。

      “有事吗?”

      “我有点担心伽椰子,真的没事了吗?”

      “你还惦记着她啊——”我慢吞吞地斟酌借口。

      “你白天好像隐瞒了很多事。”

      “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伽椰子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会让她不要再害人。”

      她在另一端急促地呼吸:“你那么厉害吗?”

      我配合她:“是噢,我很厉害的。”

      “有多厉害?”她似乎跟我杠上了。

      “很厉害很厉害。”

      “啊啊啊啊啊啊……”

      她警觉:“你那边是什么声音?”

      “电视机坏掉的杂音而已。”

      “我好像听到了猫叫,灵貅你养了猫吗?”

      “外面的野猫而已。”

      “我倒是养了一只猫,雌性的三花,她会做后空翻,你想看吗?”

      “我想……”我把突然出现的黑猫抓到腿上,毛茸茸的,但触手冰凉,也没有活着的血肉生灵应有的重量。它的后背有道很深的不再流血的伤口,佐伯刚雄这个牲口,连猫都不放过。

      “那周末你到我家来看。”

      我立刻感到抗拒:“那多不好意思啊。”我才不要去别人家。

      “那我带出来,我们一起玩。”

      我的心脏出于某种我不好启齿的原因开始狂跳:“周末……好的,我最喜欢猫了。”

      她高兴地笑了,我也很高兴,伽椰子不高兴。

      她披头散发地坐在我床前,死死瞪着我。

      “那么,晚安。”

      “晚安。”

      我摁掉手机,心情兀自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里。

      黑猫似乎有点怕伽椰子,在我怀里挣扎了两下跳下床,消失在墙角的空气中。

      我把枕头垫高,继续与伽椰子对峙。

      今天她的外形没有初次见面时那么可怕,脸和裙子都干干净净,细看五官也十分清秀可人。

      “要我……做什么?”她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惊诧:“原来你会说话啊。”

      “……少啰嗦。”可能她生前喉部受过重伤,导致现在的声音十分沙哑低沉,像耳语似的,不集中精神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压低声音:“帮我,杀了我姥爷。”

      “哒,哒,哒……”

      “喏,听到了吗?就是楼下那个吵人的家伙。”

      伽椰子是个很上道的女鬼,没问我为什么,也不说她为何要帮我做事。我们之间有种奇特的默契。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她试探:“现在?”

      “Emmmmmm……”我倒在枕头上思忖半晌,道,“不能让他发出叫声,不能流血,也不要让他带着惊恐的表情而死。总之,要让他死得像个意外,死得自然,死得不留任何人(鬼)为痕迹。”

      “好。”伽椰子点头。

      “到后半夜两三点的时候再做吧,那时大家都睡得很沉了。”我说罢捂住嘴,警惕地看向紧锁的房门。

      “别让我姥姥发现,不要吓到她。”我嘱托毕,拧灭台灯,伽椰子的身形随之消失。

      如洗的月色,穿过透明的窗户流泻进房间。我侧躺在床上,倾听姥爷夜游时助步器敲打地面发出的哒哒声响。

      老实说,我对姥爷并没有多强烈的恨意,最多觉得他很碍眼而已。碍眼,所以希望他从眼前消失,很合理。

      姥爷今晚将死去,虽说动手的是伽椰子,但他实际殁于我的恶意,而我对此没有任何忏悔,也没有却步的打算。

      我祈祷姥姥一夜好眠,自己辗转难眠。今晚姥爷精神头格外的好,一直“哒哒”到凌晨三点,我也陪着熬到凌晨三点。

      这样的人生解脱了也好吧。

      哒哒声停止了,突如其来的婴儿哭声把我吓了一跳。

      哭声就在窗外很近的地方。我起身走到窗前。

      我的房间正对着庭院,庭院里有一口井,因为井沿比较矮,怕出事故,家家户户又常用自来水,井水利用率不高,所以那口井大多数时间是封起来的,不过这时压井口的铁盖被掀开了。

      那里漂浮着一个婴儿,确切地说,是婴灵。在襁褓之中,挥舞着小年糕一样的小手呱呱哭泣。

      失去了助步器倚仗的姥爷,趴在地上,缓缓爬入我的视野。

      他昂起被剃得光秃秃的脑袋,像一条奇形怪状的芋虫,凭手部的力量,拖动病弱的下肢,直直地、毫不迟疑地爬向婴儿。

      一身白衣的伽椰子跟在后面,低头盯着他,驱策着他。

      随着姥爷的接近,婴儿的哭声也愈来愈大,大到我不禁担心会否把姥姥吵醒。虽然我知道,普通人是不会听到这种来自彼岸异域的声音的。

      过程不算漫长,姥爷爬行可比他走路快多了。

      他颤巍巍地扒住井口,伸进脑袋往里看了看,似乎在犹豫。我也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冷眼看着姥爷一点点、奋力地把身体往能容纳一名成人的井口探伸。

      我猜伽椰子让他产生了幻觉,因为当他大半个上身都在井里的时候,姥爷开始发出哀嚎,仿佛是人类本能的求生欲帮他清醒过来了。

      他扒拉井口,急不可待地往后退。

      不过,没有人能在伽椰子手下逃脱。

      姥爷的两条腿僵直地高高竖起,整个人像一个惊叹号,随后,他就像被倏然张开巨口的大地吞噬了一般,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遥远的地底传来钝重的一声“咕咚”。

      此时此刻,我想的是,明年夏天打算用井水冰镇西瓜的计划,恐怕再也不能实施了。

      婴儿在姥爷投井之后停止了哭泣。

      井里的姥爷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我背后一凉,回头看到伽椰子抱着婴儿站在卧室里,神色复杂。

      “你也是个可怕的人。”

      “像这样的臭虫根本死不足惜吧。”我不置可否,“把他丢到井里,干得很好哦。”

      伽椰子没理会我的称赞,摇了摇怀里的婴儿:“刚雄一直想再要个女儿,我倒觉得有俊雄一个就够了,而且生小孩很辛苦。不过,如果你不需要她,就让我带走这个孩子吧。”

      婴儿向我咿咿呀呀地叫了几声,一双葡萄眼睛又黑又亮,幼小的身体洁白完好,但我也见过她浑身烫伤、皮肤熟落的样子。

      伽椰子食指在她幼短的下巴上轻轻一刮,婴儿露出可爱的笑容。

      我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日本的冥界是怎么个情况,但看伽椰子一副挺有母性的样子,把孩子托付给她兴许不坏,反正留在我这里也毫无益处。

      翌日,我早起下楼,“差生专座”空空荡荡,换在平时,姥爷会早早坐在那里,等候姥姥把饭菜端到他鼻子下面。

      助步器被抛弃在玄关处,通往庭院的门户大开着,能把埋葬姥爷的水井看得一清二楚。

      深秋的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寒噤。

      我插上电水壶,看到起居室的小桌上搁了一本江户川乱步的小说选,每天晚上吃完饭做罢家务,姥姥都会在楼下就着红茶读上一两个小时的推理小说,我则早早上楼做自己的事,如阅读、写功课,看电视等。

      我顺手拿过姥姥的书,一下就翻到了《芋虫》,这则故事似乎被浏览了很多次,纸张褶得厉害,还有手摸留下的污渍。

      我很快地把这个故事读完,陷进怀疑和猜想。

      “灵貅。”直到姥姥把我惊醒。

      “今天怎么醒这么早?”她一向比我早起很多。

      我含糊回复:“睡不着。”

      她犹豫了下:“灵貅,你,你昨晚在和谁说话?”

      我装作若无其事:“我在听收音机,哪有和谁说话,姥姥听错了吧?”

      姥姥教育我:“少年时睡眠不足会长不高,以后不许熬夜了。”

      “知道,但鬼故事太吸引人了嘛。”

      姥姥嗤之以鼻,然后自言自语:“老头子怎么还不起?”不过,她没有兴趣特地去姥爷卧室看个究竟,毕竟那里面太臭了。

      此时井里的姥爷,也要变得更臭了。

      水烧开后,我倒水的当儿,姥姥几乎是没有迟疑地走向庭院,走向敞开的水井。合上井盖的同时,她自然要往里面看一眼,就跟我们拉完会习惯性地回头看一眼屎一样。

      对左邻右舍来说,姥姥惊天动地的尖叫撕开了这个清晨的序幕。

      “忠夫一定是不想拖累这个家才选择了自杀。”姥姥之后对所有来吊唁的人如是说。

      我基本没怎么见到姥爷的尸体,姥姥看到泡发的姥爷后说的第一句话是“灵貅不要过来”,不能让小孩子看到尸体,尤其是非正常死亡的尸体。所以,我一直坐在起居室内,直到姥爷被专人捞起来装箱拖走。

      妈妈和她现夫包办了姥爷的身后事,翌日,我就穿着黑色西服,坐上星野家的奔驰前往殡仪馆了。

      家里替我跟学校请了假,周末之前我都不必去上学了。

      鉴于姥爷属于“横死”,所以没让遗体在家停留,而先让殡仪馆的入殓师把遗体处理一新,再令其与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见面。

      经过入殓的姥爷躺在被鲜花簇拥的灵柩中,安详得好像睡着了一样。

      比起一人死亡全村吃席,吹吹打打热闹三天的中国农村葬礼,日本的葬礼非常庄严肃穆,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不会有人哭天抢地的,所以即使我作为死者的孙女,不哭也没关系,只要和大家一样身穿黑衣,保持严肃就可以了。

      姥爷被火化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碎片,所以现在的姥爷是复数的,我和十几个除了妈妈、姥姥之外别的都不熟的亲戚围着“姥爷们”,在主持丧礼的年轻女子的指挥下进行捡骨仪式。

      我们两人一组,使用斋场(殡仪馆)提供的筷子将遗骨拣到白色的骨灰坛中,司仪特地说明用来拣骨的筷子象征“桥”(筷子在日语中与桥同音),意在协助往生者平安渡过三途川。

      后来我从姥姥处得知,姥爷并不是溺水而死,而是在深秋冰冷的井水里冻死的,至少,他的尸体和外面那些溺死者完全不同。

      “人掉到井里不一定会沉下去。”

      我则疑惑:“姥爷既然没有沉下去,为什么不呼救呢?”

      但这一点坐实了姥姥“姥爷为了不拖累我们才自杀”的想法,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倏然高大了,也大大冲淡了这桩死亡事件的恐怖色彩。

      “忠夫他虽然一句话不说,但心里完全明白。”

      “鹤子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

      “了不起的男人。”

      ……

      以上是左邻右舍跟姥姥一起怀念姥爷时经常说的话。

      后来我就这件事情找伽椰子解惑:“为什么我姥爷掉井里都不吱一声啊?”

      伽椰子说:“因为我掐断了他的声带。”

      在家中举行的告别仪式结束,亲朋好友渐次散去。

      “父亲这种人,怎么可能自杀呢?”妈妈在晚饭时突然喃喃自语。

      我闷笑一声:是啊,姥爷哪有那种替人着想的高贵情操。

      “灵貅,你老实告诉我,姥爷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知女莫若母,夜间九点钟的时候,妈妈来到我房间向我开展了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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