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习人间》早春鸵鸟

9、第 9 章

　　那场闹剧般的冲突之后，陈悦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某种重置键，进入了一段奇异的平静期。

　　公司里偶尔还会有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像水底的暗涌，时不时冒几个泡。但她不再在意了。那些曾经能刺痛她的目光和私语，如今失去了分量。

　　偶尔在走廊或电梯里碰见蒋淮安，两人都像隔着真空，视线没有任何交汇，仿佛对方只是一个人形立牌。那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能说明关系的终结。

　　而她和沈易休的关系，则进入了一种肉眼可见的、稳定而松弛的新阶段。

　　她给了他房门的密码。

　　这个举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言。她告诉他：“如果无处可去的时候，这里的沙发可以给你。”

　　他从不打招呼，可能在她下班推开门时，就看见他像只大型犬一样蜷在她的沙发上睡觉，或者对着她的旧电视打游戏。他有时来得早，会带着食材做一顿算不上美味的饭菜，两人一起安静地吃顿晚饭，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互道晚安。

　　他从不逾矩，始终睡在沙发上。

　　而更多的时候，陈悦在第二天早晨醒来，会发现沙发上空空如也，毯子被叠好放在一角。

　　他们不再谈论沉重的过去，也不展望虚无的未来。只是在这种间歇性的、陪伴与独处交替的节奏中，找到了一种让彼此都能喘息下去的平衡，一种共生的宁静。

　　陈悦在职的公司是做教育类软件的。这两年行业寒风凛冽，公司几轮减员，终于还是砍到了他们这个被视为“成本部门”的运营组。结果是，一个人得干两个人的活，陈悦的工作量直接翻倍。

　　以前，她只需要负责几个公众号的文案编写，复制粘贴，修修改改，虽然无聊，但也算得心应手。现在可好，领导把几个当下最流行的短视频平台也塞给了她。文案她还能应付，可视频内容怎么办？之前一直有专人负责制作那些诙谐有趣、又带点教育意义的小动画，效果一直不错。现在换她接手，她只能用现成的模板生硬地套，结果视频内容一落千丈，数据惨不忍睹。

　　领导可不管这些，直接把数据报表甩在她面前，眉头拧成了疙瘩：“陈悦，这几个账号的数据怎么回事？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陈悦心里憋屈，试图解释：“领导，这确实很难办。我之前一直负责文字工作，对视频制作真的不擅长，那种动画我更做不来……”

　　领导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你不会做那种类型，那你就按你能做的做！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我要的就是一个数据！数据，你明白不？”

　　“你明白不？”

　　她顶着仿佛大了一圈的脑袋，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了她的小出租屋。

　　然而，一打开门，迎接她的却是与职场冰冷截然相反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披萨的浓郁香气，电视里综艺节目吵吵闹闹，而那个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沈易休，毛茸茸的脑袋正深陷在抱枕里，看得津津有味。

　　真好。陈悦脑子里闪过一个带着酸味的念头，这家伙不用上班，真他妈的幸福，幸福的她嫉妒的不得了。

　　她没说话，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洗了手，然后毫不客气地走到茶几前，拿起那块芝士最多的披萨，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仿佛在咀嚼领导的脑袋。

　　沈易休这才把目光从电视上挪开，瞥了她一眼：“哟，咱这屋里都快装不下你这怨气了，说说，这是被哪个资本家蹂躏了？”

　　这句话像打开了闸门。陈悦瘫在沙发另一头，把今天公司的破事，连同领导的“数据论”，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沈易休一边嚼着披萨，一边和她同仇敌忾地吐槽：“万恶的资本！就知道压榨！什么都不给，就想着要数据，他怎么不自己上天呢？”

　　这种无条件的附和和共情，让陈悦心里的憋闷稍微疏散了一些。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她至少可以被理解。

　　然而，吐槽完之后，更深层的无力感浮现出来。

　　“可是……我到底能做什么呢？”陈悦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我好像……真的什么都做不好。”

　　这句话，既是在说工作，也像是在说她的人生。

　　“要我说，你干脆自己单干算了。”

　　沈易休咽下嘴里的披萨，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冒出一句。
　　“你看现在这经济半死不活的，今天裁的是你同事，明天指不定哪个大浪拍过来，你们整个公司都给搁浅了。到时候你再灰头土脸地去求职，履历履历拿不出，便宜又便宜不过应届生，光是想想我就已经为你的未来悲哀了。”

　　陈悦送给他一个巨大的白眼，有气无力地吐槽：“呵呵，您这番高瞻远瞩又不负责任的发言，真是让我一点都意外不起来。可惜我俗人一个，舍不得我那宝贵的‘n+1’。还是老老实实等着公司来裁我吧，谢谢您嘞。”

　　沈易休不以为意，反而晃了晃沾着油光的手指。
　　“格局打开点。那你就不能发展个副业？现在自媒体不是火得一塌糊涂吗？你现在的本职工作不就是抓数据、搞内容？本质都是一样的东西。”
　　这段傲慢的语言，简直在陈悦濒临崩溃的大脑神经上又蹦了一下
　　“大哥！我求求你了，看看现实吧！”她几乎要哀嚎出来，指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我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一会儿还得在家里加班赶工，不然明天交不了差。我连喘气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哪还有精力再搞个副业？”
　　她瘫回沙发，用一种混合着羡慕和愤懑的眼神瞪着他：
　　“你这种没被工作狠狠的泡发过、思路清奇的好脑子，可真敢想啊”

　　沈易休被她说得愣了一下，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却没生气，看着她刚咽下嘴里最后一口披萨又狠狠吸了一口可乐后，认命般的打开电脑开始自费加班。

　　“那你就在这儿，继续给你领导的‘数据’当牛做马吧。”

　　他拿起遥控器，调低了综艺节目的音量，让房间陷入一种令人不适的安静。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笔记本电脑回到沙发，认命地打开。屏幕上，是等待编辑的枯燥文案和一堆她根本不擅长处理的视频素材。

　　沈易休没再打扰她，只是安静地在旁边玩手机。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陈悦敲击键盘和偶尔烦躁叹气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沈易休似乎刷到了什么，突然把手机屏幕递到她眼前，打断了她痛苦的构思。

　　屏幕上，是一个风格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粗糙的短视频账号。内容就是一个人，用最直白的大白话，吐槽职场中各种让人血压升高的瞬间和奇葩规则，没有炫酷特效，没有精致动画，就是对着镜头说。

　　但评论区异常火爆，充满了“世另我”“我老板看了都要对号入座”的共鸣。

　　“你看，”沈易休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这玩意儿需要你会什么技术吗？”

　　陈悦盯着屏幕，愣住了。

　　那些视频里吐槽的点，几乎就是她每天经历的翻版。领导那句“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我要的就是数据”的嘴脸，活脱脱就是她想吐槽的对象。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里滋生。

　　她做不了精美的教育动画，但她有一肚子的职场苦水。
　　她写不出高大上的宣传文案，但她擅长把憋屈用文字表达出来。
　　她没有人手和资源，但她有一个手机，或许……再加一个偶尔可以当“反面教材”的、无所事事的沈易休？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点荒谬，却又像在黑暗的房间里，突然划亮了一根火柴。

　　也许，那条把她逼到绝路的KPI，会意外地，为她打开另一扇门。

　　处理完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工作任务，陈悦才终于有空，重新点开沈易休给她看的那个账号，仔细研究起来。

　　越看，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就越发清晰。

　　这粗糙直白的风格，这满屏几乎要溢出来的吐槽欲，这不加修饰的情感爆发……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尘封的记忆。

　　她猛地想起来了。

　　高三，那个被试卷和压力淹没得快要窒息的时期。她在某个小众的博客平台，注册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账号。那里成了她的树洞，她把所有对教育制度的不满、对未来的迷茫、对重复机械生活的愤怒，全都倾泻在那里。

　　她不懂什么写作技巧，全凭一腔赤诚和无处安放的情绪。她写《考试工厂流水线上的我们》，写《为什么我的十八岁像一潭死水》。

　　她没想到，这些充满个人情绪的嘶吼，竟然引爆了评论区。无数匿名的ID在下面留言“哭了，这就是我”、“楼主把我心里话都说出来了”、“靠，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有好几篇帖子的数据高得离谱

　　有点像现在的脱口秀，但她当时根本不懂，那叫洞察，叫共鸣。

　　后来，大学生活还算舒心，那些尖锐的情绪被磨平，她渐渐把那个充满棱角的账号遗忘在了互联网的角落

　　此刻，带着一种考古般的心情，她尝试着输入那个早已生疏的账号和密码。

　　登录成功。

　　界面跳转，粉丝数：7.8万。消息提示依旧是99+。

　　她点开私信，最顶上的一条，来自一个有点印象的ID，时间是半年前：
　　“博主，你还好吗？突然又想起你写的那篇关于‘小镇做题家’的迷茫。我今年也大学毕业了，经历了很多，偶尔还是会回来看看。有点想念你，希望你一切都好。”

　　下面，还有更多、更晚的留言。
　　“2025年的高三生路过，没想到好多年前博主的文章，我现在看还是想哭。”
　　“无意中挖到这个宝藏博客，博主为什么不更新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说现在的我。”

　　陈悦一条条往下翻，指尖微微颤抖。

　　她靠在椅背上，久久无言。

　　一种混合着震惊、怀念和巨大感动的情绪，像温热的潮水，缓缓漫过心房，冲散了加班带来的所有疲惫和委屈。

　　原来，她曾经拥有过这样的力量。
　　原来，她那些被视为无用的情绪和吐槽，真的可以穿越时空，抚慰另一个陌生人的心灵。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起眼”。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她曾被一些人深深地记住过，甚至……被期待着。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悄悄落地，生了根。

　　陈悦看着屏幕上那些跨越时空的留言，、有一种近乎战栗的感觉顺着脊柱爬上来。那不是兴奋，而是一种确认——确认她那些被视为“无用”的细腻感知和尖锐情绪，并非毫无价值，确认她这样的小人物也可以在网络上用语言激起涟漪。

　　她关掉私信窗口，光标在空白的发布框里闪烁。

　　写点什么？

　　写今天领导的“数据论”？写加班到深夜的疲惫？写对未来的茫然？

　　不，那些都太具体，太“现在”了。她需要一种更概括、更能连接过去与现在的姿态。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没有诉苦，没有抱怨，只有一句简短的问候，像对一位久别老友的轻轻叩门：

　　“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没有多余的解释，直接点击了发送。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被KPI压得喘不过气的公众号小编陈悦，她重新成为了那个拥有自己话语权的、匿名的表达者。

　　她关掉网页，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

　　就把这当作一个副业吧。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秘密基地。它不需要背负养活自己的压力，因此可以保持最纯粹的创作动机。

　　而素材？

　　陈悦的嘴角扯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她的素材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正是她这操蛋的生活本身。

　　领导的荒谬、工作的异化、人际的疏离、成长的阵痛……只要这令人痛苦的生活还在继续，她就能从中淬炼出无数让同类人产生共鸣的文字。她的痛苦，终于不再是只能内化吞噬自己的毒药，而是可以向外投射、引起回响的利箭。

　　她看了一眼旁边又在打游戏的沈易休，忽然觉得，连他这种“灾难”般的存在，未来或许都能成为她笔下某个鲜活的注脚。

　　想到这里，她竟然对明天要去面对的那堆烂摊子，生出了一丝隐秘的期待，生活以痛吻我，那我就要让全世界都听到我的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