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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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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易休最近很少出现。
起初,陈悦享受着这份久违的独处,专注于自己的新“副业”。但当晚间推开家门,迎接她的只有一片寂静时,一种陌生的空落感便会悄然浮现。她发现自己竟会下意识地去寻找那个窝在沙发里的身影。
他们现在,应该算是朋友了吧?是朋友,是不是就有义务多关心一点?
这个念头,在一个难得不加班的夜晚变得格外清晰。家里没有他,她鬼使神差地又走向了那家酒吧,想着喝一杯也不错,顺便……或许能碰见他。
然而,没有。
那个他惯常占据的角落,坐着陌生的面孔。震耳的音乐和迷离的灯光,此刻只让她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烦躁。陈悦终于意识到,她对沈易休的了解贫瘠得可怜——除了这个酒吧和她的出租屋,这偌大的、流光溢彩的城市,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到他。
沈易休消失了一段时间。陈悦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在一个深夜,来自一个陌生号码。电话那头的声音嘈杂,对方说是酒吧的保安,在沈易休手机里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因为她是他最近通话记录里的第一个人。
“他喝太多了,吐得厉害,还有点抽搐,我们怕出事,叫了120。您看……”
最近太忙了,让她没能察觉到客厅那位最近的心情。
陈悦赶到医院时,沈易休正躺在急诊室的观察床上,脸色是吓人的灰白,手背上打着点滴。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身体也时不时因不适而微微痉挛。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残余酒气混合的难闻味道。
陈悦默默地替他办手续,缴费,然后坐在床边的塑料椅上守着。
后半夜,沈易休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眼神先是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然后转向陈悦,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陈悦递过温水,他勉强喝了几口,又疲惫地闭上眼。
这次急性酒精中毒和胃出血,让他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出院那天,医生严肃地告诫他,他的肝功能和胃都已经亮起了红灯,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沈易休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奇怪的是,从医院回来后,沈易休真的不喝酒了。
不是循序渐进,而是戛然而止。就像关掉了一个水龙头。
他依然会出现在陈悦的出租屋,但不再是醉醺醺的。他变得异常安静,大部分时间只是蜷在沙发里,眼神空洞地看着电视,或者干脆就是望着墙壁发呆。
陈悦起初以为这是身体虚弱的需要。但一周,两周过去了,他依然如此。
没有了酒精的麻痹,他那套用于逃避现实的系统彻底失灵了。以前,迷茫和痛苦袭来时,他可以用酒精将其淹没,陷入一场昏天黑地的沉睡。现在,他只能清醒地、赤裸地承受这一切。
他像一艘被强行拽离了风暴区的小船,突然置身于一片绝对平静、却也绝对空旷的海域。风停了,浪静了,但他也彻底失去了方向。
他不知道该干什么。
看书?他看不进去。
找工作?他连一份像样的简历都拿不出来。
出门?他不知道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他甚至失去了感受情绪的能力,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所适从的空白。这种清醒的虚无,比醉酒后的头痛更加难熬。
陈悦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明白——戒掉酒精,只是他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甚至是最简单的一步。现在,才是真正困难的开始:他必须在一片荒芜的内心世界里,白手起家,重新找到哪怕一丁点能让他感觉活着的意义。
他不再堕落了,但他也还没有“活过来”。
他正卡在中间地带,迷茫得不知所措。他待在陈悦的出租屋里,像个突然被切断提线的木偶。
他失去了唯一熟悉的、与世界互动的方式——堕落。现在,他连“如何堕落”都不会了。
陈悦去上班,他就一整天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电视开着,但画面和声音进不了他的脑子。时间变成了粘稠的、无法流动的固体,将他包裹其中。他想做点什么,但“做点什么”这个念头本身,就让他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他甚至开始怀念醉酒的感觉——至少那时,时间是模糊的,痛苦是延迟的。
现在,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巨大的、名为“沈易休”的空洞在体内呼啸。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填满它。工作?未来?理想?这些词对他来说遥远得像外星语言。
陈悦下班回来,会看到他还是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只是眼神更加空洞。
她给他带饭,他就机械地吃几口。她跟他说话,他能“嗯”一声都算是回应。
这种状态,比他从前的嚣张堕落更让陈悦感到心惊。那至少是一种动态的、有能量的毁灭。而现在,他像一潭正在缓慢凝固的死水。
一天晚上,陈悦终于忍不住,坐到他面前,平静地问:“沈易休,你不喝酒了,然后呢?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沈易休缓缓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是全然的、不加掩饰的迷茫。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用一种近乎虚无的语气,说出了最真实的答案:
“……我不知道。”
“我连……明天早上醒来……该先迈哪条腿……都不知道了。”
母亲死后,酒精曾是他虚假的罗盘,指引着他走向毁灭。如今罗盘碎了,他站在人生的旷野中,四面都是方向,因而也等同于没有任何方向。
他需要找到一种新的、属于他自己的“粘合剂”。而寻找的过程,将比他任何一次醉酒都更加痛苦和漫长。
沈易休太无聊了。
这种无聊不是无所事事的空闲,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悬空状态,一种失去麻醉后,感官和思维恢复知觉时带来的、令人恐慌的敏锐。他蜷在陈悦的旧沙发里,像一尊逐渐风化的雕塑。
陈悦正在电脑前忙碌着她的副业,键盘声成了房间里唯一的节奏。
忽然,他开口了,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而有些沙哑:
“陈悦。”
“嗯?”陈悦没有回头,手指还在敲打。
“你知道吗,”他顿了顿,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的墙壁上,“我母亲……就是肝癌去世的。”
敲击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悦终于转过身,看向他。这是她第一次,听他如此平静地提起他母亲的死因。
沈易休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但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平静下的暗涌。
“我看着她在病床上……一点点被耗干。很痛苦。”他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什么,“那种痛苦,让我恐惧。”
他终于转动眼珠,看向陈悦,眼神里是一种混杂着厌恶、恐惧和某种决绝的复杂情绪。
“我不想那样死去。”他清晰地吐出这句话
“起码……我也不想选择跟她一个死法。”
“跟她一个死法。”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让陈悦瞬间屏住了呼吸,她想起沈易休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疤痕,他一直都有自毁倾向。
他的母亲,那个控制了他人生至关重要的前十几年,留下的阴影又折磨他到今天,连死亡的方式,都成为笼罩在他头顶的诅咒。他所做的一切,在潜意识里,或许正是沿着母亲对他要求的相反路径狂奔,用一种悲壮而扭曲的方式去找回身体的控制权。
“沈易休”
陈悦的手轻轻覆住了沈易休紧握成拳的右手,试图让他放松下来。
“别做傻事啊,你还有我在呢”
那只紧绷的的大手颤动了一下,便顺从的与陈悦的手重叠在一起,又化为十指交握的姿势,掌心的温度,手腕脉搏的跳动侵染交织在一起,原来人和人的关系还可以这么近。
沈易休知道陈悦误解了什么
他说:“不,我没有要去死。”
恰恰相反,对死亡的恐惧,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
他还没有找到生的意义,但他选择拒绝重复母亲的死法。
人往往会在大病之后顿悟点什么,沈易休也不例外。他不再沉迷烟酒,不再刻意作践自己的身体,像一艘终于停止了自我凿沉的破船,勉强漂浮在水面上 ,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只知道应该做出改变。
陈悦看他整天无所事事,便劝他:“没事去找个班上吧,好歹有个规律。”
他答应得异常痛快,像是急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然而,没有哪个工作他能干够一星期。便利店、餐厅、仓库搬运……他并非不能吃苦,而是无法忍受那种被嵌入一个固定系统、重复机械劳动的窒息感。那会让他瞬间回到被母亲用“日程表”精确到分钟操控的童年,触发他心底最深的抗拒。
他不再工作,却也并没有把自己埋起来。
而是开启了一场城市漫游,无所事事的在大街上闲逛,最后选择把自己投放到市郊的一座动物园里面发呆。
他办了一张年卡,然后,几乎天天都去。没半个月,就把卡的本金赚回来了。
陈悦起初不理解,直到某个周末,她难得有空,被他带去了动物园。
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沈易休。
他没有像普通游客一样走马观花,而是会长时间地停留在某个笼舍前。他看老虎在固定的路线上来回踱步,看猴子机械地接过游客投喂的食物,看鸟类在巨大的网罩下重复着短距离的飞行。
他的眼神里没有游客的好奇,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共鸣。
“你看它们,”他指着那只来回踱步的老虎,对陈悦说,“活动范围比你的出租屋还要大好几倍,有吃有喝,什么都不需要担忧,但眼神是空的。”
他又指向那些被圈养的飞禽:“翅膀还在,但飞不出那片网。”
陈悦忽然就明白了。
沈易休在动物园里,看到的不是动物,是他自己。
他看到的是被无形牢笼困住的、失去野性的灵魂,是被投喂、被观赏、却失去了生存目标的生命状态。他在这里,找到了他内心世界的实体映射。
在这里,他不需要说话,不需要解释。他的孤独、他的迷茫、他那种被圈养的感觉,眼前的动物都懂。这种无声的陪伴,比任何人类的安慰都更有效。
同时,观察动物也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掌控感”。他能记住哪只猴子比较调皮,哪只鹦鹉会学特定的口哨。在这个庞大的、缓慢的系统里,他通过纯粹的观察,建立起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却能控制的秩序。
“我小时候捡过一只狗。”沈易休说
在一个刚下过雨的午后,路边,很小一团,脏兮兮的,毛被泥水拧成一绺一绺。它看见我,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往我脚上蹭,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
我把它抱回去了,心里揣着那种捡到宝贝的、隐秘的快乐。我把它举给我妈看。她坐在那里,眼神跟平时一样,没什么波澜,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但我能感觉到,冰层下面是不喜欢的。
我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她没说什么,叫了保姆过来,教我怎么给它洗澡,怎么用梳子把它打结的毛梳通。一套流程下来,它变了样,不再土气,变得漂亮又可爱,尾巴翘着,弯弯的,神奇极了。
那一个礼拜,它睡在我房间。我吃什么,分它一点。它很安静,不吵也不闹,就趴在我脚边,或者用湿漉漉的鼻子蹭我的手。
一个礼拜后,我妈让我把它丢掉。
我哭,我闹。没用。
她说:“如果因为一个所谓的玩具,就跟你的母亲发脾气,那你还是再想想吧。”
又说:“人会分开,事物也会,你要学会接受离别和失去。”
我想反驳
“那不一样。这和被迫分开、和自然的失去不一样。这是主动的抛弃”。
但我从没反抗过她,这次也一样。我把它放回了捡到它的那个地方。还心存侥幸,以为他会在这里永远等着我,等我偷偷过来跟他玩。
可我没等到那个下一次。
它在路边被来往的车辆压死了。
我去问我妈,声音是抖的。我说,如果我们没有丢下它,它就不会死。
她看着我,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只是说。
“你只是把它放回了原位。它的死是必然的,就算你从没有出现过,它也会在那里死去。”
从那以后,我再没养过任何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理解她为什么那么说那么做,不过现在我好像明白一点了,那是害怕我脱离她的恐惧,她也在害怕失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