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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赫连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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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黄的光晕漫开来,终于清晰地照在男子脸上——这才发现他并非中原人士。
他的轮廓像是被漠北的风沙反复打磨过,眉骨高突,鼻梁高挺如鹰喙,唇线紧抿成一道冷硬的弧度。
肤色是长期受烈日炙烤的深褐,却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明亮。
瞳色比常人浅些,是近似琥珀的淡棕,眼尾微微上挑,此刻虽因失血而黯淡,却仍似藏着未熄的星火,看人时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与疏离。
左耳上嵌着枚小小的银狼头耳钉,沾了些血污,却依旧闪着冷光。
温以羡看得微怔,直到塌上的人忽然闷哼一声,她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他肩头的伤口上。
“你先别乱动昂,我、我先给你处理伤口。”
她咬了咬唇,转身准备去翻箱倒柜找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轻缓的脚步,接着是知余的声音:“小姐,您睡了吗?厨房煨了安神汤……”
话音未落,房门已被打开。
知余端着汤碗走进来,目光不经意扫过榻上,手里的汤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汤水溅湿了裙摆也浑然不觉。
她瞪圆了眼睛,指着榻上的陌生男子,嘴唇哆嗦着正要惊呼。
“知余!”
温以羡心头一紧,几乎是扑过去捂住她的嘴,将人往门外拽了两步,压低声音急道:“别出声!”
知余透过温以羡的指缝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神里满是惊慌。
温以羡见她渐渐镇定些,才松开手,飞快地瞥了眼榻上的人,拉着知余往外间走。
“小姐,那、那是谁啊?”
知余的声音还在发颤:“您怎么把陌生男子带回房里了?这要是被大人知道……”
“他受了重伤,我不能见死不救。”
温以羡打断她,语气带着坚定:“知余,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事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你放心,他伤好就走,不会给咱们添麻烦的。”
知余还想再多说些什么,但看着温以羡眼底的恳切,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说:“那……奴婢去打盆热水来?”
温以羡这才露出点笑意,拍了拍她的手:“去吧去吧,动静小些。”
看着知余匆匆离去的背影,温以羡转身回内室,见榻上的人昏迷不醒仍眉头紧蹙,似在忍受剧痛,忙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去剪他肩头的血衣。
刀刃刚碰到布料,却被他猛地攥住了手腕。
温以羡只觉手腕一紧,骨头像是要被捏碎般疼。
她“嘶”地倒吸口凉气,握着剪刀的手不由自主地顿住。
“放开……”
温以羡试着挣了挣,手腕却被攥得更紧。
她抬头看见了他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高挺的眉骨滑落,没入鬓角,显然是在强撑着。
“你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比先前更哑,像是从干裂的河床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
喉结滚动间,他另一只手撑着榻沿,似要起身,却被肩头的伤牵扯得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温以羡见他牵扯到了伤口,急道:“别动!你的衣服和血肉粘在一起了,不剪开怎么上药?”
她刻意放缓了语气,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腕上:“我若想害你,何必费这功夫?”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在她紧蹙的眉头、泛红的手腕和那把悬在半空的剪刀间来回逡巡。
僵持了片刻后,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才缓缓松了些。
温以羡这才松了口气,手腕已被捏得发麻。
她在心里吐槽: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有这么大力气?早知道不救了!
唉,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无奈甩了甩手,重新拿起剪刀。
刀刃划过浸血的布料时,发出细微的“嗤啦”声,她刻意放轻了动作,避开那些与皮肉粘连的地方。
随着布料被一点点剪开,她看清了他身上的伤——是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边缘的皮肉翻卷着,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珠,有些地方已经泛出暗沉的紫青色,看着便触目惊心。
“啧,光是看着都感觉好疼……”
温以羡看得心头一揪,握着剪刀的手都有些发颤。
她正想再剪得彻底些,手腕却又被他轻轻拽了一下,低头便见他眼神示意了一下桌边,那里放着知余刚送来的热水和布巾。
她立刻会意,放下剪刀准备去端水盆。
刚将浸了热水的布巾拧干,准备上前帮他擦拭伤口,门外就传来知余压低的声音:“小姐,大人好像往这边来了,怎么办……”
温以羡心头猛地一跳,看了看塌上的人,攥紧了手里的布巾,压低声音对门外回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拦一下,就说我身子不舒服,已经睡下了。”
说完,她飞快地转身,将榻边的帷帐拉了下来,又把剪下来的血布和那把弯刀往床底塞了塞。
刚做完这一切,院外便传来温庭礼的声音:“以羡睡了?白日里学刺绣时还好好的,怎么晚上突然就不舒服了?”
温以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忙回答着:“许是夜里着了凉,爹爹不用担心,女儿歇一晚就好了,您也早些歇息吧。”
温庭礼在门外又叮嘱了几句,终是被知余劝着离开了。
温以羡松了口气,转身看见塌上的人正透过帷帐看着自己,便道:“你放心,我爹爹脑子不太好使,察觉不出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还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他也没再抗拒,只是闭目忍着痛。
温以羡用布巾蘸了热水,小心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布巾碰到皮肉时,他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指节也因用力而攥紧了身下的锦褥,却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温以羡看得心里发紧,动作愈发轻柔:“先忍一忍哈,擦干净才能上药。”
说着,便将金疮药倒在干净的布巾上,一点点往伤口上敷。
药粉触到伤口的瞬间,他猛地绷紧了脊背,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温以羡不敢耽搁,飞快地用布条将伤口包扎好,系了个结实的结。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多谢。”
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温和,那双眼睛里也少了些许戒备。
温以羡摇摇头,收拾着桌上的狼藉:“你好好歇着吧,我就在外间,有事叫我。”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我……我叫赫连洵。”
温以羡脚步一顿,脑海里突然想起了那块金片上的一段话:
“君既重现于前,何以不睬我?何以不寻我?何以与赫连洵相携而行?须知,我与君方是天造地设之侣,旁人岂能替代!”
她缓慢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已重新闭上眼,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轻声回道:“我叫温以羡。”
说完,便吹熄了烛火,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只留一道门缝,让里间能透进些廊下的微光。
她躺在外间的塌上,听着里间渐渐平稳的呼吸声,心里却乱糟糟的。
脑海里一直想着赫连洵这个名字。
“赫连洵……”
她甩了甩头,始终想不明白:赫连洵是漠北尊贵的小王子,怎么会落到这般满身是伤、隐匿敌国的地步?
北境与大靖向来不和,赫连洵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了大靖,如果他死在了京城,会不会挑起两国的战事?
会不会对叶槿不利?
赫连洵……
叶槿……
这两个名字在舌尖打着转,却愈发清晰。
她翻了个身,头靠在枕头上,彻夜难眠。
……
次日一大早,温以羡就出了府。
马车轱辘作响,穿过几条街巷,很快停在将军府门前。
温以羡对着门房说了两句,府里的老管家匆匆迎出来,见是她,脸上堆起几分笑意,却又带着些为难:“温小姐,实在对不住,大人一早就出去了。”
“张伯,你可知她去了哪里?”温以羡问道。
张伯略一思忖,压低了声音:“大人去了玉楼春。”
温以羡眉心微蹙。
却也没再多问,谢过管家后便转身登车,对车夫道:“改去玉楼春。”
马车掉头,朝着城门口方向驶去。
到了“玉楼春”楼前,温以羡让车夫在巷口等候,自己则拢了拢衣袖,看着门楣上悬着的烫金匾额中“玉楼春”三个笔力遒劲的大字,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伙计见她衣着得体,连忙上前引路:“姑娘里面请,是雅间还是散座?”
“我找镇北节度使大人。”温以羡淡淡说。
伙计眼睛一亮,猜想这姑娘定是位贵人,立刻笑着指引:“叶大人在二楼雅间呢,小的这就带您上去。”
拾级而上,楼内人声熙攘却不嘈杂,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气,混着窗台上兰花的气息,倒也清爽。
走廊两侧挂着几幅山水画,笔触细腻,看得出店家在布置上颇费心思。
到了雅间门前,伙计轻轻敲了敲:“大人,有位姑娘找您。”
里面传来一阵女子柔媚的笑声,夹杂着杯盏碰撞声,随即有道低沉的女声应道:“让她进来。”
温以羡推门而入,只见雅间内摆着一张方形长桌,叶槿对面正坐着一个身着劲装的男子,那男子旁边还有个红衣女子。
叶槿见是她,愣了一下,随即起身问道:“温小姐?你怎么来这儿了?快坐。”
温以羡顺势坐在她旁边,目光不经意扫过对面的座位,蓦地一顿。
那名红衣女子正端着茶杯抿了一口,侧脸在窗外投进的天光里显得柔和温婉,鬓边斜插一支烟杆形状的簪子,吊着一串玉珠,随着她抬眼的动作轻轻晃动——不是昨日在府中教她刺绣的江妤,又是谁?
江妤显然也没想到会是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放下茶杯。
温以羡定了定神,心里却泛起些微波澜。
昨日江妤在府中时,言行举止皆透着娴静,可今日……
叶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对面,扬了扬下巴介绍道:“这是我的亲卫,名叫迟泽。”
温以羡这才留意到那一直沉默的男子。
他端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剑。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得像是精心勾勒过,组合在一起是极具冲击力的好看。
只是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温度,淡淡的,带着几分疏离感,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寒气。
听见叶槿介绍,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声音低沉,没什么温度:“温小姐。”
温以羡的目光在迟泽的身上顿了顿,又转向他身旁。
江妤竟半趴在他肩上,乌发垂落肩头,侧脸美艳,指尖还若有似无地蹭着迟泽的衣袖,添了几分娇纵的媚态。
“温小姐,又见面了。”
江妤察觉到她的目光,先开了口,声音带着笑意,尾音微微上挑,抬眼时眼波流转:“昨日没说实话,莫怪。”
她从迟泽肩上直起身,拢了拢裙摆,脸上带着几分狡黠:“这玉楼春,是我开的。”
说罢,她又侧过头,指尖点了点身旁迟泽的下巴,眼尾扫过他冷硬的侧脸。
迟泽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偏头避开她的触碰,周身寒气更甚,却没开口阻拦。
江妤也不恼,反而笑得更艳了。
叶槿将眼前这一幕尽收眼底,脸上没什么波澜,仿佛早已见怪不怪。
她只淡淡扫了江妤和迟泽一眼,便转头看向温以羡,语气平和地打断了这微妙的氛围:“温小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温以羡这才回过神来,看叶槿的态度,想着应该都是自己人,随即低声说着:“大人,漠北小王子赫连洵来了大靖!”
叶槿脸上的平静倏地一收,眉峰微蹙:“温小姐怎么知道?”
迟泽原本低垂的眼帘也抬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看向温以羡,显然这消息也让他绷紧了神经。
一旁的江妤倒是一脸平静,缓缓说道:“今日邀叶大人来,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江妤。
江妤抿了口茶继续说着:“前日我的暗探发现城外树林有打斗痕迹,还留下了一枚狼头耳饰。”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帕子里赫然放着那枚耳钉。
温以羡认出——那银狼头耳钉和赫连洵左耳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漠北人才会佩戴的首饰,漠北人崇狼,视狼为图腾。他们敬狼的勇猛、坚韧与族群意识,狼的形象常刻于器物、绘于旌旗,既是精神象征,也彰显着他们如狼般的剽悍与团结。”
江妤看着温以羡,继续说道:“赫连洵受了重伤,昨日便是朝着温府方向去的,是温小姐收留了他?”
温以羡回过神来,没有接过江妤的话,反而对着叶槿说道:“大人……赫连洵身份尊贵,如若在大靖城内出了什么事,怕是会挑起两国的战争……”
叶槿的指尖叩了叩桌角,眸色深不见底。
她看向温以羡,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的凝重:“你……收留了他?”
温以羡咬了咬唇,终究是点了头:“昨夜我在西角门方向发现了他,他肩上染血,如今人还在偏院养伤。”
“温小姐胆子倒是不小。”
江妤挑了挑眉,语气里却没带嘲讽:“漠北人最护短,尤其是对这位能征善战的小王子。你敢把这尊大佛藏在家里,就不怕引火烧身?”
迟泽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他伤得有多重?身边没有随从?”
“他肩头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身边空无一人。”
温以羡想起昨日那景象,仍心有余悸。
叶槿站起身,袍角扫过桌沿带起一阵风:“迟泽,你和迟奕今夜去温府外围守着。”
她又看向温以羡:“温小姐,赫连洵的身份,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那……要把他交给朝廷吗?”温以羡有些迟疑。
叶槿摇了头,目光落在窗外:“现在还不能。他这时候带着重伤出现在京城,背后定有蹊跷。若是贸然交出去,怕是会被有心人利用。”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先稳住他,我晚些亲自去温府看看。”
温以羡这才松了口气,点头应下:“好,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便匆匆起身,提着裙摆快步离去。
她走后,江妤指尖绕着发尾,慢悠悠道:“赫连洵重伤潜逃,还直奔温府,这事倒像是有人故意引他去的。温大人在朝中一向中立,没理由掺和漠北的浑水。”
迟泽接过窗外暗卫递来的信纸,冷着脸接话:“刚传回消息,三日前赫连洵入驿馆后,当晚就遇了刺,对方手法狠辣,像是冲着取他性命来的。”
叶槿眉峰拧得更紧:“驿馆守卫森严,能在那里动手,背后之人的势力不容小觑……”
她转身看向迟泽:“去查刺杀他的人是谁,还有,赫连洵来大靖的真正目的,务必查清楚。”
“明白。”
迟泽应声,转身便要走,却被江妤叫住。
“小郎君,下次记得来找我喝酒昂。”
江妤将左手搭在他肩上,媚眼如波,右手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下巴。
迟泽被逗得耳朵发红,脸瞥向一边。
叶槿见状,解围说着:“江老板,你别逗他了。”
江妤听罢,才缓缓松开迟泽,看着他走出雅间。
转身对着叶槿说:“大人,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还请江老板有了消息后第一时间通知叶某。”
叶槿顿了顿,接着说道:“今日之事,多谢江老板。叶槿告辞。”
她向着江妤颔首,随即大步走出了玉楼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