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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转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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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期,季淮开始写小说。
风格清一色是恐怖悬疑,夹杂着惊悚与犯罪元素,笔触冰冷细腻,怎么让人脊背发凉就怎么写。
顾羽第一次看他写的小说时,被那扑面而来的画面感和压抑的氛围吓得不轻,接连做了好几晚噩梦,从此再也不敢看季淮写的东西。
季淮还常看恐怖惊悚类的电影,顾羽自然每次都陪着。
血腥暴力的片子尚能忍受,可一旦遇上中式恐怖,那种渗入日常的诡异,红白交错的意象,若有似无的窥视感,顾羽就招架不住了。
但为了陪季淮,他还是硬着头皮坐在沙发上,怀里紧紧搂着抱枕,如临大敌。
电影开场没多久,顾羽就会自动挪到季淮身边,手臂环住他的腰,看到吓人处整张脸猛地埋进季淮肩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眯成缝战战兢兢地偷瞥。
可这类恐怖片的内核,往往包裹着某个悲剧性的惨案,看到动情处,顾羽又会忍不住红了眼眶,哭了起来。
于是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季淮从头至尾面无表情,静如深潭。顾羽却在他身侧一惊一乍,一会尖叫缩颈,一会哭得涕泪交加。
电影结束后,“后遗症”会持续好几天。顾羽不敢独自洗澡,不敢一个人上厕所,甚至不敢在深夜瞥向卫生间里的镜子。
他总是拉着季淮一起进去,洗澡要一起洗,上厕所也要季淮站在马桶边,一步都不能挪开。
有时季淮玩心忽起,在两人共处卫生间时,会冷不丁演上一段。他缓缓转过脸,眼神放空,用幽缓的声调念起自己小说里的台词,或是模仿电影里的骇人桥段。
顾羽总会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声讨饶,“季淮你正常点!太坏了!”声音里一半是恐惧,一半是依赖的撒娇……
日子便在这样的陪伴与嬉闹中,一天天流淌过去。
高中三年,竟也就这么走了过来。
在季淮成年的那天,他的父亲找上门来。那是三年来顾羽第一次见到季淮的父亲,整整三年,这个男人未曾出现过一次。
过程很简短,甚至近乎冰冷。
季淮的父亲交给他一笔钱,签署了几份文件,自此在法律和名义上,与季淮断绝了关系。
事情办完,男人便转身离开了,没有多余的对话,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告别。
顾羽本想回避这场父子之间最后的仪式,但季淮握住了他的手,于是顾羽留了下来,看完了全程。
他心里沉甸甸的,为季淮感到酸楚,也为这份血缘的轻描淡写而悲哀。
可当顾羽望向季淮时,却发现对方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像在对待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男人一离开,季淮就转过了身。他看向还沉浸在低落情绪里的顾羽,语气如常地开口。
“高考完你去考个驾照。”他说。
顾羽愣了一下,没跟上这突兀的转折,“……啊?”
“给你买辆车。”季淮补充道。
“买辆车?这太……”顾羽下意识想推拒,那笔刚拿到的“断绝费”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给我自己买。”季淮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你去考驾照,以后给我当司机。”
这个说法让顾羽一下子找到了接受的支点。
他几乎没犹豫,点了点头,“好啊。那……你想买什么车?”
“不知道,我也不懂。”季淮的目光落在顾羽脸上,眼神深处有什么很轻地松动了,“反正,一切都交给你。”
一切都交给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拧开了顾羽心里某个拧紧的结。
他忽然明白了季淮的用意,这不是赠与,也不是补偿,而是一种交付。
季淮把“选择”的权利,连同那份沉重的信任,一并放到了他的手里。
顾羽的眼睛亮了起来,方才的阴霾被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取代。
男孩子骨子里对车的喜爱是一回事,真正参与挑选,为重要的人决定“属于他们的车”,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重量。
“好啊。”顾羽应道,声音里带着笃定的笑意,“交给我,一定给你挑个满意的。”
“好。”季淮看着他,很轻地重复,“一切都交给你。”
夕阳从窗外斜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地面上。
那些关于离别,血缘与伤害的沉重,似乎在这一刻,被悄悄置换成了关于未来,陪伴与共同选择的轻盈承诺。
车还没有买,路也尚未确定,但握在一起的手,已经先一步找到了方向。
大学他们去了同一座城市,顺理成章地一起找房子,住在了一起。
大学生活像一扇缓缓推开的门,门后是更广阔的世界。
顾羽逐渐褪去少年的青涩,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社交圈。
随着视野的开阔,顾羽心里那份“被抚养”的不安也再次萌动。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总该为两个人做些什么。
于是,他试探地向季淮提起,想利用课余时间找份兼职。
季淮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激烈。他几乎是立刻沉下了脸,语气冷硬地拒绝,甚至罕见地发了脾气。
那不是怒意,更像是一种被触碰底线的,近乎恐慌的抵触。
“不准去。”季淮盯着他,眼神深得像潭水,“大学你就好好学东西,你不需要赚那种钱。”
顾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季淮不是“愿意”养他,而是“必须”养他。
那些源源不断给予的物质,那张在高考后就拽着顾羽去办的亲情卡,都不是慷慨,而是绳索,是烙印,是季淮确认自己“被需要”的,唯一踏实的方式。
季淮要顾羽花他的钱,毫无负担地花,随心所欲地花,仿佛只有这样,两人之间那根无形的纽带才能被反复验证,坚不可摧。
看着季淮紧抿的唇和眼底那抹执拗甚至偏激的神色,顾羽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经济问题,而是季淮安全感架构的一部分。
顾羽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不去了。”他说,声音很温和。
季淮紧绷的肩线瞬间松了下来,像是打赢了一场无声的战争。他别开脸,没再说话,但那股冰冷的抗拒已然散去。
顾羽不再提兼职的事。
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顾羽接受这份“捆绑”,以此安抚季淮内心深处那片始终未曾痊愈的荒原。
而季淮,则用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构筑一个坚固的壳,将两人紧紧包裹其中。
成年后的世界复杂而喧嚣,但在他们共同构筑的这片小小疆域里,规则简单到近乎纯粹。
你需要我,我需要你需要我。
就这样,足矣。
然而对于季淮而言,大学更像一个疏离的背景。
他几乎不去上课,很少社交,大部分时间仍独自待在他们的家里,与外界维持着一种礼貌而遥远的距离。
校园的喧嚣,同龄人的活力,似乎都被一扇无形的门隔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悄然改变的,是他的阅读与创作。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曾让季淮沉浸的恐怖惊悚片失去了吸引力。他开始看节奏舒缓的文艺电影,镜头悠长,对白含蓄,情感像暗流在平静水面下涌动。
他也看心理学纪录片,看社会纪实片。
书架上,哲学与社科类的书籍渐渐多了起来。
季淮读得很慢,有时一页会停留很久,目光落在某行字上,仿佛在与之无声对话。
这些文字没有惊悚小说那般直白的冲击力,却像深水,缓慢地浸润着他,让那颗曾饱受情绪风暴摧折的心,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寂静。
相应地,季淮笔下的小说也在蜕变。
早先那些为营造恐怖而生的情节与血腥画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复杂的心理图景,更幽微的人性褶皱,更沉静的叙事节奏。
季淮不再仅仅满足于“吓人”,而是试图透过文字,去触碰一些更本质,也更沉重的东西。
孤独的形态,记忆的囚笼,痛苦的意义,以及人与人之间,那些难以言喻的羁绊与救赎。
窗外的世界熙熙攘攘,而季淮的世界,却在向内收敛,变得愈发深邃而安静。
这或许也是一种成长,一种只属于他的,在寂静中完成的蜕变。
这种转变并非一蹴而就。
起初,季淮只是觉得那些刻意制造惊吓的音效和画面变得乏味甚至粗糙。他会在电影中途按下暂停,对着定格的黑暗画面出神,仿佛在等待一种更深层的东西穿透屏幕,却始终未能等到。
某天,他无意中点开一部关于战后创伤的纪录片。没有配乐,只有幸存者平静到近乎麻木的叙述,和黑白档案影像。
季淮看了整整一下午,直到窗外天色暗沉。
顾羽回家时,季淮仍坐在沙发前,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侧影像一尊沉默的石膏像。
“怎么在看这个?”顾羽放下书包,轻声问。
季淮过了几秒才缓缓转过头,眼神有些涣散,又异常清醒。
“原来痛苦……”他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是可以这样被讲述的。”
从那以后,季淮的观影清单彻底变了。
那些缓慢流淌的长镜头,大量留白的对白,关注边缘人群的纪实影像……成了他新的栖息地。
季淮看得很安静,有时会记笔记,有时只是长久地凝视。
顾羽偶尔陪他看,常常在缓慢的节奏中昏昏欲睡,醒来时发现季淮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神专注,像是在在与荧幕那头某种无形的存在进行着寂静的对话。
季淮阅读的转向更为彻底。尼采、加缪、心理分析专著、社会学……艰深的文字堆满案头。
顾羽曾好奇地翻过一本,被密集的概念和冷峻的论述劝退。
但季淮却在这些文字中找到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那是一种将个体痛苦置于更宏大结构中去审视的视角,让他自身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似乎也获得了某种“命名”与“定位”。
季淮的创作,也随之进入了漫长的蛰伏期。
曾经高产的他,有时整整一周也写不出几行字。文档里充满了被反复删改的段落,废弃的开头,零散的意象。恐怖元素并未完全消失,却褪去了感官刺激的外衣,内化为一种氛围,一种隐喻。
顾羽是他唯一的读者。
尽管有些篇章晦涩得让顾羽似懂非懂,但他能感觉到,季淮的文字正在变得厚重,像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复杂的暗流。
“好像……没那么吓人了。”顾羽读完最新一章后,斟酌着词句,“但更让人心里发沉。”
季淮从笔记本电脑前抬起头,窗外的夕阳光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边。他看向顾羽,眼神里有种近乎柔和的疲惫。
“嗯。”季淮应了一声,目光又落回屏幕,“因为真实的恐怖,往往不在外面,而在里面。”
季淮说得平淡,顾羽却听懂了。
季淮正在用一种近乎笨拙而痛苦的方式,试图潜入内心的深海,去打捞那些沉没的碎片,再将它们淬炼成文字。
这个过程寂静,缓慢,且布满荆棘。但它无疑是一种更为勇敢的跋涉,不是向外制造恐惧,而是向内审视恐惧的根源。
而顾羽要做的,就是陪在季淮身边。
顾羽知道,季淮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艰难地重建与这个世界,也与自己和解的语言。
而他,愿意做这语言诞生时,最初也是唯一的听众。
后来,顾羽读了季淮写的新作。
那些文字的确不再有扑面而来的血腥与鬼影,却滋生出另一种更为黏稠的恐惧。
它不来自直观的惊吓,而源于对人性的深潜剖视。
那些幽微的恶意,理智的崩塌,在平静日常下悄然蔓延的腐朽。
顾羽读完后,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块浸满寒气的湿布,沉甸甸地坠着,好几天都缓不过劲来,情绪明显低落下去。
季淮很快察觉到了,他不让顾羽看他的作品了。
“你太感性了,”季淮这样解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容易陷进去。”
不过,看电影的陪伴依旧保留。虽然那些缓慢的文艺片,晦涩的哲学探讨纪录片,对顾羽来说常常意味不明。
镜头长久地凝视一张脸,一片空景,对白稀疏,他努力想跟上情节或寓意,却总在绵长的节奏和隐喻中迷失方向,眼皮越来越重。
于是,客厅沙发上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
屏幕光影变幻,映着季淮专注的脸。而在他身旁,顾羽的脑袋一点一点,最终彻底歪倒在他肩上,睡着了。
可下次季淮打开投影时,顾羽还是会揉揉眼睛,抱着靠枕准时挨着他坐下,一副“这次我一定坚持到底”的认真模样。
季淮对此总是摇摇头,嘴角却会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混合着无奈与柔软的弧度。
他会调整一下坐姿,让顾羽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把电影音量调低一些。
窗外的夜色流淌进来,屏幕上无声流淌着他人的人生与哲思,而季淮的世界里,只有肩头这份温暖均匀的重量,真实可触。
其实季淮知道,顾羽每次说“看不懂”,并非敷衍。顾羽是真的努力过。
有一次,电影结束在某个极其开放,充满象征意味的长镜头里,顾羽罕见地没有睡着,而是蹙着眉头,盯着缓缓滚动的字幕,直到屏幕彻底暗下去。
“那个一直出现的空椅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转过头,眼神里是纯粹的困惑,“还有,为什么最后那个人突然看着镜头笑了?”
季淮沉默了片刻。他本可以解释,关于缺席的隐喻,关于创伤后某种扭曲的解脱,关于电影里那些被影评人反复剖析的符号。
但季淮看着顾羽干净而苦恼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解释都太过笨重,会压碎此刻某种更珍贵的东西。
“可能……”季淮最终只是很轻地说,“只是因为导演觉得那样拍好看,显得高级。”
顾羽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肩膀放松下去。
“你骗人,”他嘟囔着,用脑袋撞了一下季淮的肩膀,“不过……好像也有道理。”
季淮突然意识到,顾羽的“不懂”,与他的“懂得”,在这个空间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顾羽不需要理解那些艰深的隐喻,他坐在这里,带着他全然感性的,未经理论武装的直觉,本身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季淮因过度思辨而变得过于幽暗的精神世界。
季淮也并不强求顾羽看懂。有时,他反而会从顾羽那些“跑偏”的理解里获得意想不到的乐趣。
那些全然“错误”的关注点,像一颗颗色彩不同的玻璃珠,滚进季淮那片过于严肃,黑白分明的思考疆域,意外地碰撞出清脆的回响。
顾羽的关注点往往与电影本身的主题无关,却奇妙地让那些沉重的影像,落回到人间烟火里。
有一次,顾羽又在观影中途沉沉睡去,脑袋滑到季淮腿上。
电影正播到一段极为压抑的心理独白,昏暗的光线里,主角的脸因痛苦而扭曲。
季淮低头,看着顾羽毫无防备的睡颜,嘴唇微微张着,呼吸温热地透过布料传来。
屏幕上的痛苦是宏大的,被艺术渲染的,属于他人的。
而他腿上的这份重量,是真实的,温暖的,属于他的。
季淮忽然觉得,顾羽看不懂那些电影,或许是对的。
有些深渊,本就不该被所有人凝视。
而顾羽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温和的抵抗。
抵抗那些过于沉重的意义,抵抗无休止的向内挖掘,抵抗他灵魂中那片挥之不去的寒夜。
季淮伸出手,极轻地拨开顾羽额前微乱的头发,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皮肤。
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任由那些晦涩的影像和独白流淌过去,心里却异常平静。
有顾羽在,季淮就不再是独自面对那些深渊了。
即便顾羽睡着了,他的呼吸,他的温度,他偶尔无意识的呓语,都构筑成一个坚实而平凡的“此处”。让季淮知道,无论他的思维飘向多么遥远寒冷的星系,总有一个地方可以降落,总有一个人,会用最朴素的方式,将他接回人间。
电影结束了,片尾曲低低地响起。季淮没有动,任由顾羽继续睡着。
这一刻,没有需要被理解的哲学,没有需要被剖析的人性。
只有陪伴本身,最简单,也最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