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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陪伴 ...

  •   季淮望着顾羽,两人之间只有沉默。顾羽仍陷在惊愕中,回不过神。
      许久,是季淮先开了口。

      “陪在我身边。”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锈住了的金属被强行撬开,干涩、粗粝,几乎不似人声,“我养你。”

      顾羽怔住了,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突然出现的季淮,突然说出的话。他甚至是思考了好一会,试图去理解这几个字背后的意思。
      几年不见,季淮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眼前的人对顾羽而言其实是陌生的。
      尽管记忆告诉他这是季淮,可几年光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少年的形貌。除了眉眼间那点依稀可辨的影子,其余全是陌生的。
      陌生的轮廓,陌生的声音,陌生到近乎异常的状态。
      如果不是认识他,顾羽会觉得眼前这人像个……怪人。
      一个从阴影里走出来的,苍白而偏执的怪人。

      季淮还在看着他,在等一个回答。
      他的眼神死死锁住顾羽,那目光里有一种近乎吞噬的专注,又像是在拼命抓住什么即将坠落的东西。

      太不对劲了。
      顾羽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此刻摇头,季淮可能会彻底消失。
      不是离开,而是某种更彻底、更黑暗的“消失”。他不敢细想。

      见顾羽久久没有回应,季淮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攥着顾羽手臂的指节也逐渐松开。
      就在那只手即将滑落的瞬间,顾羽忽然伸手,紧紧握住了它。
      他抬起头,对季淮扯出一个笑。那笑容僵硬,勉强,甚至带着未散尽的疼痛与茫然。
      但他终究是开了口。

      “好啊。”
      他答应了。

      从此,顾羽的命运被彻底改写了。
      他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房子,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再也不用在寒夜里蜷缩着熬到天明。
      三餐规律而丰盛,桌上常出现他从前只在橱窗外见过的食物。
      他的身体像久旱的土壤得到灌溉,逐渐抽枝长叶,褪去了消瘦与苍白,生出健康的血色与力气。
      衣柜里挂满了合身的衣服,面料柔软,剪裁得体。冬天有轻暖的羽绒服裹住身体,鞋子也不再磨脚。
      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舒适的。

      他进入了一所很好的高中。同学友善,老师负责,校园里弥漫着平和向上的氛围。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也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
      顾羽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那被生活磨钝的开朗,又一点一点透出了光。

      除了这些最基本的“拥有”,季淮还在不断给予更多。
      顾羽喜欢看漫画,他的书架上就摆满了成套的正版漫画和精致的手办。他偶尔打游戏,季淮便为他配置了顶级的设备,游戏账户里的数值永远充盈得过分……
      几乎所有同龄人渴望的东西,季淮都会不动声色地送到他手边。
      没有询问,没有条件,只有沉默而持续的给予。

      顾羽对此感到惶恐。
      他过惯了紧巴巴的日子,节俭几乎刻进了骨子里。
      对他而言,能吃饱穿暖,有书可读,已是曾经不敢奢望的圆满。他物欲很低,那些昂贵的手办、华丽的皮肤、最新款的电子产品,带给他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不安。
      他总觉得,钱来之不易。每一分都该花在刀刃上。而这些“额外”的馈赠,太过贵重,贵重到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也承担不起。

      可季淮几乎是以一种无声的强硬,逼迫着顾羽接受这一切。
      顾羽必须收下,必须使用,必须让季淮看到自己正在“享用”他给予的生活。
      只有这样,季淮才能确认,顾羽会留下来。

      是的,任何关系都有其隐秘的条件。
      季淮要顾羽长长久久地陪在身边,那条件便是顾羽必须全盘接纳他所给予的一切。
      季淮看似拥有很多,但其实他一无所有,除了这些能用金钱置换的物质。
      所以顾羽必须接受,必须依赖,必须让这些东西成为连接彼此的,看得见的纽带。
      唯有如此,季淮才能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才能说服自己,顾羽不会走。

      为了让这逻辑更通顺,更易于被顾羽接受,季淮甚至提出一种近乎荒诞的“说法”。
      他说,这就当是“养儿防老”吧。你现在接受我给你的,以后我才敢指望你照顾我。我是在为我的未来投资,而你是我的“保险”。
      他的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试图把那过于沉重的依赖,包装成一场冷静的长期交易。
      无论如何,顾羽必须接受,必须“享受”这样的生活。

      而季淮如此执着地要将顾羽锁在身边,根源在于他自身。
      季淮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芜与下坠感,他长期活在情绪的峭壁边缘,而顾羽,是他视野里唯一能抓住的,活生生的锚点。
      他需要顾羽。

      这种需要与给予,构成了一种闭环。
      季淮通过不断付出,来验证自己被需要。而顾羽的接受,则成为他确认自己尚未彻底坠落人间的,唯一有效的回执。

      顾羽是在一个雨夜,窥见了季淮的病症。
      那晚他睡到半夜,被一种细微的,持续的声响惊醒。
      像是压抑的呜咽,又像什么东西在反复刮擦。
      声音来自隔壁,季淮的房间。

      顾羽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犹豫了一会,轻轻打开门。透过门缝,他看见季淮坐在床边的地毯上。
      台灯开着,光线昏黄,将他蜷缩的背影映得格外单薄。
      季淮低着头,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肩膀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那不是哭,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从身体内部迸发出来的痉挛。他身旁散落着几个空了的药板,和一个倒下的水杯。

      顾羽推开门,脚步放得很轻,“季淮?”
      季淮没有回应,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整个人绷得更紧,仿佛想把自己缩成看不见的一团。
      顾羽走到他身边,慢慢蹲下。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在季淮剧烈颤抖的脊背上。手下的骨骼嶙峋,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节脊椎的凸起和肌肉的僵硬。

      “没事了。”顾羽的声音很低,却尽量放得平稳,“我在这儿。”
      季淮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颤抖得更加厉害,喉咙里溢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抽气声。
      顾羽不再说话,只是那只手缓缓地,一下下地轻拍着他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季淮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细微战栗。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顾羽看清了他的脸。没有泪,只有一片空茫的惨白,嘴唇被自己咬出了深深的血印,眼眶深陷,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像两口枯井。

      季淮看向顾羽,眼神却仿佛穿透了他,落在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虚无里。
      “顾羽。”他叫他的名字。
      “嗯。”
      “我看不见……”季淮的目光涣散,声音飘忽,“有时候,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像沉在水底,很黑,很冷……四周什么也没有。连我自己……好像也要没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语句破碎,逻辑混乱。
      顾羽安静地听着。

      顾羽忽然想起季淮小时候,面对父母歇斯底里的争吵时,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原来那不是冷静,而是更早的沉没。

      顾羽伸出手,握住季淮冰冷的手,用力握紧。
      “我在这里。”顾羽重复着,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肯定,“我就在这里。你能感觉到吗?我的手是热的。”
      季淮垂下眼,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额头抵在了顾羽的肩头。
      重量很轻,却又无比沉重。
      顾羽一动不动地承受着。

      “我在这里。”顾羽又说了一遍,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坚实,“季淮,我在这里。”

      窗外,雨声淅沥,绵延不绝。
      而屋内,两个依偎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投在墙上,模糊地融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暂时抵挡漫漫长夜里无边的冷与黑。

      后来顾羽才渐渐拼凑出季淮这些年的轨迹。母亲自杀去世,父亲再婚,而季淮独自一人,在漫长的时光里与抑郁症无声地搏斗。
      这也是顾羽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触碰这种名为“精神疾病”的庞然阴影。

      随着日子推移,顾羽发现了更多细节。
      他看见过季淮身上很多地方有着深深浅浅的旧痕,纵横交错,无声地记录着无数次崩溃的流向。
      那些都是季淮自己留下的。

      多数时候,季淮像被抽空了力气,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连呼吸都显得沉重。
      但情绪并不总是沉寂,有时会毫无预兆地决堤,可能是歇斯底里的大哭,或是空洞突兀的大笑,也可能是瞬间点燃的暴怒。
      而风暴过后,季淮总会陷入更深的自我厌恶与懊悔,蜷缩起来,一遍遍低声道歉。

      有时候季淮会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拒绝任何声音和光线,仿佛要与整个世界切断联系。
      药物也带来了副作用,季淮的思维变得迟缓,注意力难以凝聚,偶尔还会出现短暂的记忆断层。

      睡眠是另一场混乱的战争。
      有时季淮能连续几夜彻夜清醒,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有时又会陷入长达数日的嗜睡,仿佛要就此长眠不醒。
      食欲也同样失控,要么对食物毫无兴趣,什么都不吃。要么在某个时刻突然冲向厨房,机械地吞咽一切触手可及的东西,暴饮暴食。

      这一切都毫无规律可言。
      情绪像海面下不可预测的暗流,不知何时会突然翻涌而上,将季淮,连同他身边的顾羽,一同卷入其中。

      得知季淮的病情后,顾羽立刻开始查阅所有关于抑郁症的资料。
      他浏览医学说明,阅读患者自述,也点开无数条“如何陪伴抑郁的亲人/朋友”的求助帖。
      网络世界里,这样的故事太多,带着相似的疲惫与微光。

      他还加入了一个互助群,里面挤满了像他一样试图拉住身边人的陪伴者。
      大家分享经验、提供方法、彼此打气。要保持耐心,要倾听,要引导就医,也要记得照顾自己……
      顾羽一条条看过去,默默记在心里,但也明白,人终究是不同的。

      网上很多人说,长期陪伴情绪不稳定的患者,自己也会被拖垮,会烦躁,会累。
      可顾羽从来没有过。
      顾羽像一片深静的海,始终平稳地承托着季淮时而掀起的风浪。这或许源于他骨子里的那份温和与韧性,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给予耐心。

      顾羽开始有意识地观察记录季淮情绪的起伏。
      当季淮陷入低落时,顾羽大多时候选择顺着他,哄着他。
      顾羽觉得,快乐是可以传染的。至少,他得先成为一个稳定的光源。
      于是他让自己每天都显得开开心心的,像只不知疲倦的快乐小狗,总是带着笑容,轻声哄着季淮起床、吃饭、睡觉,甚至只是哄他动一动、走出房间。

      当季淮消沉得说不出话、只是蜷缩时,顾羽会爬上床,用柔软的被子把他仔细裹起来,裹成一个密实的茧。
      然后他轻轻抱住这个“茧”,手臂环住,掌心一下下,缓慢地拍着季淮的背,像安抚婴儿一样。
      有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依偎着,听彼此的呼吸。
      有时候顾羽会哼起不成调的歌,声音轻得像梦呓。有时候顾羽会自顾自地说话,讲今天看到的云,路上撞见的小猫,或者某个忽然想起的童年片段。
      有时候顾羽会讲故事,讲他看到的故事或者自己编的故事。他说得投入,有时候讲着讲着自己先笑起来,反应过来低头一看,怀里的季淮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每到这时,顾羽就会停下所有动作,极轻、极慢地调整姿势,让季淮躺得更舒服,为他掖好被角,然后自己也滑进被窝,在他身边躺下。
      黑暗里,他听着季淮均匀的呼吸,知道至少这一夜,风暴暂时平息了。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守在这里,等下一次风浪来临,再同样用这个怀抱去接住他。

      但顾羽并非真的永远晴朗。
      有时候季淮连续几天陷入沉默,对一切呼唤毫无反应。因为记忆断层,有时候用全然陌生的眼神望向顾羽。有时候季淮情绪崩溃后,蜷在角落反复低语“对不起,我是个负担”……
      很多时刻,顾羽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那感觉像独自站在齐胸的冰水里,明明知道岸在哪里,却无法把怀里的人一起拖上去。
      他不烦躁,只是胸口某个地方会隐隐发酸,沉甸甸的,压得呼吸都艰难。

      顾羽从不把这些情绪显露给季淮。只在深夜,等季淮终于服药睡去后,他才敢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疲惫。
      他会走到阳台上,看着城市远处永不熄灭的灯火,沉默地站一会儿。

      夜风很凉,能让他清醒,也让他想起爷爷去世前的那个早晨。
      那种面对生命流逝的渺小与无措,竟与此刻有些相似。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至少还能做些什么。

      顾羽学会了更细致地观察。
      他渐渐能通过季淮的一些小动作,来判断他焦虑的程度。能在季淮沉默时通过观察他的瞳孔,分辨他是单纯疲惫,还是又开始“沉下去”。

      他学会配合季淮的节奏。在季淮思维迟缓时,顾羽会放慢语速,把复杂的指令拆成简单的步骤。在季淮注意力涣散时,用平静的触摸或简短的字句将他拉回当下。
      药物调整期往往是最难熬的。新药带来的副作用让季淮恶心、头晕,情绪更加不稳定。
      那段时间,顾羽几乎寸步不离。

      顾羽会一直陪着季淮身边,在季淮很难受时,会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安抚他。
      有时候季淮会失控地推开他,咒骂,摔东西,顾羽就安静地等风暴过去,再默默收拾满地狼藉。

      顾羽知道,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抑郁症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季淮深陷其中,而顾羽能做的,只是站在坚实的岸边,一次又一次伸出手,让他知道。
      我在这里,你看得见我,抓得住我。

      顾羽没有治愈季淮的能力,但他可以成为季淮与那个冰冷世界之间,一层薄薄的、却始终存在的缓冲。
      是温热的掌心,是平稳的呼吸,是深夜里永不熄灭的一盏小灯。

      而季淮,也在这漫长而艰难的陪伴中,开始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
      他开始在情绪相对平稳的间隙,尝试做一些小事。
      比如把顾羽随手放乱的书本归位,或者在某天清晨,煮了一壶过分浓稠的粥。失败居多,但顾羽总会全部吃完,然后笑着说,“下次少放点米。”

      这些瞬间,像阴郁天幕上偶尔裂开的缝隙,漏下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
      顾羽不确定未来会怎样。
      但他知道,只要季淮还需要他一天,他就会留在这里。
      这不是报恩,也不是责任,而是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说清的羁绊。

      就像季淮需要他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一样,顾羽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守护中,找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被需要”的重量。
      这重量让他踏实,让他觉得,自己破碎的生命,原来也能为另一人提供一处避风的角落。

      在顾羽日复一日的陪伴下,季淮的状况竟真的有了缓慢却坚实的起色。
      情绪的惊涛骇浪渐渐退去,显露出相对平稳的浅滩。
      季淮不再长时间地自我封闭,能够偶尔走出房间,在客厅的阳光下坐一会儿。
      后来,甚至可以在顾羽的陪同下,短暂地一起去学校了。
      第一天陪季淮走进校门时,顾羽的脊背挺得笔直,嘴角抿着一丝压不住的笑意。
      他小心地走在季淮身侧半步的位置,既不太近让季淮感到压力,也不远到让他觉得孤立。
      那天阳光很好,照在季淮苍白的脸上,让他微微眯起了眼。那是一个正常人面对强光时再自然不过的反应,却让顾羽心里轻轻一颤,泛起一阵酸涩的甜。

      季淮能重新踏入人群,哪怕只是短短几小时,对顾羽而言,却不亚于见证一场奇迹。
      他为此感到一种近乎幼稚的骄傲,像呵护了一棵濒死的植物,终于在某个清晨发现它颤巍巍地冒出了一星新绿。
      这份骄傲不喧哗,却沉甸甸地揣在他心里,让他的步子都跟着轻快起来。

      他知道路还很长,反复或许就在明天。
      但至少此刻,季淮走在他身边,呼吸着室外的空气,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上课铃声。
      这一切,已经足够让顾羽觉得,所有的坚持与耐心,都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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