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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苏云裳番外:归梦难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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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如今是慈宁宫了)的午后,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静谧。熏风透过半卷的竹帘,带来庭院中晚桂残留的甜香,与殿内常年不散的药香、墨香交织在一起,构成太后宫中特有的、沉静而略显滞重的气息。
我,苏云裳,如今的婉太妃,正坐在窗下的绣墩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穿透了窗棂,望向了宫墙之外,那片被切割成四角形的、高远得有些不真实的蓝天。
新帝登基已有数月,朝局在太后与几位辅政大臣的竭力维持下,渐渐趋于平稳。薛家的阴影早已散去,宜妃一党也偃旗息鼓,后宫前所未有的“安宁”。容太妃依旧沉稳,帮着太后打理琐事;慧太妃偶尔还会调弄丝竹,只是曲调里多了几分沧桑;姜太嫔的小厨房依旧是我们几人最温暖的慰藉之所;楚月澄成了太医署真正的支柱,忙碌却充实。
我们这些曾经的“姐妹”,似乎都在这新的格局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同溪流汇入既定的河道,波澜不惊地向前流淌。
可我的心,却像这殿中被帘子隔开的日光,明一半,暗一半。那暗处藏着的,是一个日益清晰、也日益灼痛的念头——我想回家。
不是想念那座象征着权势与束缚的镇国大将军府,而是想念府邸后巷那条青石板路,想念路尽头那棵老槐树,想念树下母亲带着嗔怪又满是疼爱的呼唤:“云裳!疯丫头,又跑哪里去了?快回来吃饭!”
我想念西北边关凛冽的风,想念校场上兵器碰撞的铿锵,想念兄长们带着汗水和尘土气息的笑闹,甚至想念父亲那总是板着、却会在无人处偷偷给我塞糖吃的严肃面孔。
入宫那年,我十四岁。如今,承稷都七岁登基了。算来,竟已过了近十载光阴。
十年。足以让一个懵懂少女学会在这吃人的地方察言观色、步步为营;足以让她亲眼见证帝后情殇、妃嫔倾轧、皇权更迭;足以让她饮下绝嗣的汤药,将为人母的可能亲手断绝;也足以让她与几位同样身不由己的女子,在冰冷的宫墙内结成超越血缘的情谊,相互取暖,挣扎求生。
我得到了很多。太妃的尊荣,太后的信任,姐妹的扶持,还有……一份淬炼过的、不再天真却也未曾完全冷硬的心肠。
可我失去的,是宫墙外那个真实的、会哭会笑、可以肆意奔跑的苏云裳。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寻常岁月,是或许会有的、另一种相夫教子、柴米油盐的人生。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书卷粗糙的边缘,脑海里却浮现出入宫前最后一个夜晚。母亲抱着我哭了许久,反复叮嘱:“裳儿,宫里不比家里,万事忍让,保住性命最要紧……”父亲站在门外,月光照不清他的表情,只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那时我只觉得离愁别绪,对深宫的可怕并无切肤之痛,甚至还存着一丝对皇家富贵的模糊好奇。
如今才知,那一别,竟是半生。
“云裳,发什么呆呢?”容太妃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她一贯的清冷,却也有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回过神,放下书卷,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看着这天,觉得日子过得真快。”
容太妃在我身旁坐下,顺着我的目光也望向窗外,沉默片刻,才淡淡道:“是想家了吧。”
她总是这样一针见血。我鼻尖一酸,没有否认,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宫里待久了,谁不想呢?”容太妃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只是,我们这样的人,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家,就成了回不去的远方了。”
是啊,回不去了。即便如今贵为太妃,即便新帝年幼、太后仁厚,也不可能允许一个先帝妃嫔随意归家省亲。规矩就是规矩,如同这宫墙一样,坚不可摧。我的思念,只能困在这四方的天空下,如同无声的潮水,一次次涌起,又一次次徒劳地退去。
有时,我会在梦中回去。梦见自己脱下了繁复的宫装,穿着旧日的窄袖骑服,在校场上和兄长们比试箭术,箭矢离弦,正中红心,引来一片喝彩;梦见躲在厨房里,偷吃姜太嫔都做不出的、带着浓浓家乡味的烤羊腿,满手是油,被母亲笑着责备;梦见靠在祖母的膝头,听她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
可梦醒时分,触手所及,是冰凉光滑的锦缎,鼻尖萦绕的,是挥之不去的宫廷熏香。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淹没。
“听说……前几日西北有军报传来,说是打了一场胜仗,边境安稳了不少。”我状似无意地提起,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紧。那军报里,是否有父兄的消息?他们可还安好?
容太妃看了我一眼,了然道:“嗯,太后昨日还提起,苏老将军宝刀未老,用兵如神。你兄长也立了功。”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云裳,苏家如今是国之柱石,你父兄安好,便是你最大的依靠。至于其他……莫要思虑过甚,徒增伤感。”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的“家”,早已和“国”绑在了一起。父兄的安危荣辱,关系着边境安稳,也关系着我在宫中的地位。我该满足,该庆幸。可心底那份属于“苏云裳”个人的、纯粹的思乡之情,却如同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小草,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掐灭。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一群南飞的雁正排成人字形,掠过那片湛蓝的天空,义无反顾地朝着温暖的方向飞去。
它们尚且知道归处,而我呢?
我的归处,便是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我的余生,都将在这里,伴着青灯古佛,伴着无尽的宫规礼仪,伴着对往昔那点模糊温暖的回忆,慢慢老去。
“回去吧,”容太妃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晚膳时辰快到了,姜太嫔今日做了你爱吃的蟹粉狮子头。”
我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挤出一个微笑:“好。”
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摆,将那“回家”的奢望,再次小心翼翼地、深深地藏回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宫道漫长,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前方是慈宁宫温暖的灯火和姐妹们的等待,那里是我现在唯一的“家”。而宫墙外的那个家,那个有着老槐树和父母呼唤的家,终究只能是一场遥不可及、归梦难寻的旧梦了。
这,便是我的命。一个深宫女子,注定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