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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洛皇后番外:幽兰不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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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的夜,总是格外漫长。
熏笼里燃着容太妃亲手调的安神香,气息清冷,如同这殿宇深处挥之不去的孤寂。宫人们早已屏息凝神,退至外间,偌大的内殿,只余我一人,对着一盏孤灯,还有身旁龙榻上已然熟睡的、我的儿子,当今的天子,承稷。
他睡得很沉,七岁孩童的眉眼在睡梦中舒展,依稀能看出几分他外祖父的英挺,也有一丝……属于他父皇的轮廓。只是那轮廓,于我而言,早已模糊,甚至带着一种隔世的冰凉。
指尖轻轻拂过承稷额前的软发,心中那片沉寂多年的湖,终是漾开了细微的涟漪。许多刻意尘封的旧事,在这无人窥见的深夜里,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
我,洛氏,名华柔。曾是镇国大将军府上最耀眼的嫡女,也曾是……心里装着另一个人的傻姑娘。
陆清远。
那个名字,至今想起,心口仍会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的酸痛,如同旧伤遇上了阴雨天。他是西席先生的独子,清隽,温和,眉眼总是带着书卷气的宁静。我们一同长大,在后花园的假山旁,他教我认草药,告诉我它们的习性、药效,声音清朗悦耳。他说他不想科举入仕,只想悬壶济世,编纂一部惠泽万民的医书。
那时我觉得,他的志向,比那些汲汲营营于功名的世家子弟,要高出不知凡几。情愫是什么时候萌生的?或许是在他为我挡开突然窜出的野猫时,或许是在他熬夜为我抄录孤本医书时,又或许,仅仅是在无数个午后,他安静地在一旁看书,我笨拙地练习女红,一抬头,便能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
他曾鼓足勇气,向我父亲提亲。结果可想而知。镇国大将军的嫡女,岂是寒门学子可以肖想的?父亲甚至未曾见他,只一句“痴心妄想”,便断送了我们所有的可能。他被逐出府邸,连同他的父亲。我哭过,闹过,绝食过,换来的只是母亲心疼的泪水和父亲更加强硬的“为你着想”。
后来,选秀的旨意下来。我穿着繁复的宫装,戴着沉重的头面,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踏入了这四方天。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洛华柔便死了,活下来的,是注定要成为帝王妃嫔的“洛氏”。
初入东宫时,皇上,那时的太子李修明,待我算是不薄。他看中我背后的将门势力,我需要家族的荣光不坠,各取所需罢了。他偶尔也会流露出几分温存,会赞我调香的手艺,会在我生病时派人问候。但我心里清楚,那与情爱无关,只是帝王权术的一部分,是平衡朝堂的筹码。我亦谨守本分,从不越矩,将那份少女时期萌动的、属于陆清远的情愫,深深埋藏,用理智和规矩,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
直到我生下了静姝。女儿的降临,让我在这冰冷的宫闱中,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牵绊。我将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在她身上,也彻底绝了其他念想。我知道,我此生已与宫墙外的那个世界,与那个有着清朗笑容的少年,再无瓜葛。
我本以为,我会就这样,守着静姝,在这深宫里平静地度过一生。直到……我再次见到了他。
那是在一次宫外的皇家寺庙祈福法会上。我作为妃嫔,依制前往。在禅院僻静的回廊转角,我遇见了一个身着青色官袍、低头疾步的医官。他侧身避让,我本未留意,却在目光扫过他侧脸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是陆清远。
他瘦了些,面容染上了风霜,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只是多了几分沉静与沧桑。他显然也认出了我,瞳孔猛地一缩,随即迅速低下头,恭敬地行礼:“微臣太医署医官陆清远,参见娘娘。”
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无法逾越的尊卑鸿沟。
那一刻,万语千言堵在喉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时光仿佛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他是臣,我是妃。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如今只剩下了冰冷的身份。
我只来得及微微颔首,便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与他擦肩而过。裙裾拂过青石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我们那无疾而终的过往。
后来我才辗转得知,他父子二人被逐出洛府后,并未放弃行医之志。他凭借真才实学考入太医署,从最低等的医员做起,一步步凭借精湛医术和踏实勤勉,成了太医署一名普通的医官。他实现了部分理想,悬壶济世,只是……再也与我无关。
那次的偶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后,便迅速恢复了平静。我知道,我们都有各自无法挣脱的命运。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亦有我的宫闱要守。那点残存的、年少时的悸动,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冰冷宫墙。
再后来,便是先皇后沈芷兮的悲剧,薛贵妃的跋扈,我意外有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容妃、云裳、月澄、墨染、素问她们的扶持下,我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了皇后,又成了太后。
先帝驾崩前那反复呼唤“瑶瑶”的呓语,我听闻后,心中并无多少波澜。甚至有一丝隐秘的……释然。看啊,即便是帝王,拥有四海,却也留不住真心想留的人,只能在生命的尽头,被无尽的悔恨吞噬。他辜负了沈皇后,而我,也从未将他置于“夫君”的位置上。我们之间,更像是一场基于权力与利益的合作,只是我幸运一些,有了承稷,也有了最终相对安稳的结局。
如今,我坐在这坤宁宫的最高处,守着年幼的皇帝,垂帘听政。每日面对的是堆积如山的奏章,是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是边境不宁的军报,是国库空虚的窘迫……我早已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段无望恋情而伤春悲秋的洛华柔了。
“母后……”睡梦中的承稷呢喃了一声,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我的衣袖。
我低下头,看着儿子依赖的睡颜,心中那片冰冷的湖,仿佛注入了一股暖流。为了他,我必须坚强,必须冷静,必须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上,为他撑起一片天。
幽兰轩的香,依旧清冷。它提醒着我,要保持清醒,保持距离。这深宫里的情爱,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无论是曾经属于陆清远的那点微光,还是先帝与沈皇后那般惨烈的纠缠,最终都化为了镜花水月。
或许,像我这般,从一开始就未曾真正动心,未曾将希望寄托于帝王虚无缥缈的恩宠,反而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活得稍微长久一些,也……清醒一些。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我轻轻抽回衣袖,为承稷掖好被角,起身走向御案。那里,还有明日需要批阅的奏折,还有等待她这个太后决断的军国大事。
夜还很长,路,也很长。
而那个名叫洛华柔的女子,连同她心底那株未曾盛开便已凋零的幽兰,将永远封存于岁月深处。活在世人眼前的,是沉稳、坚毅、不容置疑的大周太后——洛氏。
至于心底是否还有一丝未能言说的遗憾?
呵,这深宫寂寂,幽兰不言,又有谁知,又有谁问?